“出则为兵入则为民”的八旗制度,将后金的战兵力量调至了极限,却也因为宁远城下的一场战败,便令建州女真的兵力显得捉襟见肘。
使得新承汗位的堂堂天聪汗黄台吉,只能派遣好不容易从老林子里出来的军队重回旧地,重操旧业。
只不过狩猎的对象,从野兽变成了至今都在渔猎的海西女真,乃至正在更为东北的白山黑水之间,与猛兽搏斗甚欢的野人女真,以充实建州女真的军事力量。
久攻永安门不下,黄台吉便也想过转而攻打“围三阙一”中的锦州西门。
然而,广顺门所在的西墙,呈现出了一个犀利的倾斜角度,甚至都无需马面战台,便可将守城的力量力量发挥到极致,尤其是红衣大炮。
按照宁远城下的经验,关宁军的炮兵之中,是有着一些敢于擦着城墙开炮的愣头青的。
这样的行径虽说极度危险,却也无可否认,将会对正在激烈攻城的女真军队,造成极大的杀伤,以及士气之上的莫大打击。
再者,黄台吉以己度人,坚定地认为看似守备空虚的广顺门,一定有着正等着他往上撞的布置,甚至埋伏。
事实也确实如此,祖大寿听取了重真“善战要先善藏兵”的战略建议。
令麾下参将之中的第一猛士张吉莆,统领三千步卒并一尊红衣大炮,数尊虎蹲炮,火铳强弩,滚石檑木等一应俱全。
布置在了广顺门的城墙之上,既为守备锦州西门的力量,又为机动部队。
若黄台吉偷袭倾斜的广顺城墙,一定会受到迎头的痛击。若是转而攻打,则祖大寿又可紧急调度中军或者南城守军,进行支援。
自从以八千战兵接住了莽古泰狂乱的攻势,并以三千关宁铁骑狠挫其威风,尤其是听了重真的分析,祖大寿便逐渐从亲自镇守的镇北门中解脱了出来。
应对莽古泰越发急迫却又一日比一日散乱的进攻,族弟兼参将祖大弼,足矣。
只不过,祖大寿身为锦州城镇守大将,仍旧半刻都不得闲。
随着东城与南城的战事如火如荼地展开,仅是居中调度四座城门的兵员布置,便让首次独自坚守一座城池的祖大寿,忙得不可开交。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从孙承宗的手上接过辽东防务仅仅数年,袁崇焕儒雅的青丝之中,便已夹杂着诸多的银丝。
为何明明取得了宁远大捷,更于觉华岛上打破了“女真满万不可敌”的神话,却仍旧无法阻挡更多银丝的出现,并于这一年多中,两鬓微霜,满头斑白。
“是辽东的雪花,染白了某家的头发。”
祖大寿终于确信,袁崇焕的这句玩笑并非玩笑,而是自嘲。
祖大寿将温润的雪花膏涂满双手与脸庞,试图阻止大手变得更粗糙,脸庞变得更粗犷,终于还是忍不住仰天悲呼:“这他娘的就不是人干的事儿啊!”
可是,让祖大寿将手中的这份军权,交给显然对于此道十分擅长的重真,又并不甘心,也绝不放心。
交给吴三桂他倒是肯,然而从小桂子看向重真之时,那腆着脸与阿黄一般无二的笑容,祖大寿便痛苦地估计出,这份军权到了这小子的手上之后,转个圈儿的功夫,便会出现在那只看似阳光,实则狡猾的大蝗虫的掌心。
思来想去,祖大寿便决定招收幕僚,在关宁军中毫无根基与背景的初来者黄宗羲,理所当然地进入他的视线。
少年黄宗羲志向远大,以考取功名,进士及第为人生目标。
若是换在平时,绝不肯就此屈居于辽东将门之下。
因为,这极有可能让他被打上将门家奴的烙印,不利于日后的仕途,更会给自己的内心套上一层枷锁,从此以后挥之不去。
但是,当看到太多的战兵因为祖大寿的调度不当而无法发挥出最大战力,甚至平白战损的时候,黄宗羲痛彻心扉,便于三度推辞之后,毅然担当了这一重任。
“管他仕途不仕途,枷锁不枷锁的,都先滚一边去吧。”黄宗羲烦躁而又豪迈地挥了挥手。
重真闻言,由衷地朝他行了一个儒生之揖。
黄宗羲郑重还礼,便褪去穿在身上的轻甲,并从最为喜欢的骑兵队伍中脱离出来。
然后换上一袭贴身的儒衫,开始紧跟在祖大寿身旁,帮他出谋划策,排兵布阵,调度兵员。
与此同时,祖大寿还在重真的提议之下,设立了一个“战备军需官”的职务,也由黄宗羲担任,负责调配武器粮秣等锦州城内所拥有的一切战备物资。
至此,黄宗羲竟成了这场战争中最为忙碌的一个人,每天跑上跑下,跑进跑出,忙得脚不沾地。
然而,与身在江南时,与一帮所谓的江南士子围在一起,围绕着一些不切实际的话题争论不休比起来,他还是更加喜欢这份脚踏实地的充实。
有着后世见闻作为支撑的重真,眼光自然精准。
由此也体现出祖大寿看人的眼光,着实毒辣。
黄宗羲确有大才,在原有的基础之上通过短短一日的细致观察,便已将锦州城防的一切布局,一切兵员配制,一切战略物资,尽皆了然于胸。
在他的调配之下,锦州城防随着战争的深入非但没有丝毫松动,反而日趋稳固,战士们守起城池来越发得心应手,并且隐隐透出一种反守反击的气势与自信来。
“建奴是攻不下锦州的!无论过去、未来,还是现在!”所有人的心中,都有着这样一股信念。
祖大寿终于将脑子从痛苦的思考之中解脱了出来,便闲得心中发慌。
有时候他真想率领隶属于他的关宁铁骑祖大乐部两千少年健儿,学着重真与吴三桂的样儿,冲出城去厮杀他娘的一个痛快。
然而,当他每次缩着脑袋搓着手,弱弱地表达出这样一个意愿时,无论重真宗羲还是大乐三桂,都会吹胡子瞪眼地加以反对,就好像他们才是大将军似的。
战争,无疑是最快激发人类潜能的惨痛经历。
连续八日的勠力攻城,令原始的女真族群,将对于这个世间的原始认知发挥到了极致,偶然还有所创新。
勇猛也被尽数激发,可就是撼动不了面前那座比宁远还要小上几分的城池。
对于个人而言,向死,或许便能死得极为悲壮。
向生,也极有可能会苟活得极为愉快。
然而,对于身陷战争旋涡的一支军队乃至一个族群而言,向生者往往会灭亡得更快更惨,唯独向死者,才有可能经受住千锤百炼的战火锻打,浴火重生。
无论是后金军还是关宁军,对于这点无疑都有着极为深刻的认知。
因此,所有人都想尽一切办法地要将对方置于死地,所有人都在临死之前咆哮着想拉一个垫背的。
当战火激烈燃烧至白热化的时候,所有人都杀红了眼,许多危急的时刻,哪怕是关宁军中再训练有素的理智者,都会丧心病狂。
所有人看到最亲爱的人战死,都会悲吼着发起最为无畏的攻击,然后因为少了对自身的保护,被一支箭矢洞穿,或者被一蓬铁砂弹轰成千疮百孔。
所有人都拼尽了全力,但是,战争却依然无可不免地陷入了胶着状态,谁都无法在短时期内奈何对方。
锦州,依然屹立在那里,承载着敌我双方的悲痛与欢喜。
然而守城的关宁军,无论是从天时地利人和的任何一个角度而言,都较城外泥泞中的后金军更胜一筹。
于是,战争战略胜利的天平,便仍然无可避免地在黄台吉的倾力挽回之下,向着关宁军倾斜。
与清闲的祖大寿相比,黄台吉则恰恰截然相反,处境尴尬,心情焦灼,连续八日的滂沱大雨非但无法将之浇灭,反而更像浇在烈火之上的滚烫热油。
白日倾力攻城,夜宿泥泞营寨,久攻锦州不下。
裹挟而来的汉家农奴军已死伤近半,披甲奴大量身死,八旗旗兵折损甚巨,莽古泰的两蓝旗损伤最是惨重,已濒临必须修整的危机。
八日苦战,也有大量的锦州守军被击杀,城墙也被损毁了好几处,可所有勇猛的八旗士卒,都没有从中感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骄傲,唯有满腔的憋屈。
当军中腹诽遍地,不满言论逐渐升腾而起的时候,女真人从来都无需鼓舞的士气,终于无可避免地开始低落起来。
有那么几次,愤怒的额真咆哮着抽打着麾下的旗兵要他冲上去,可那些直面锦州城头黝黑炮口的猛士,却宁可被主子用鞭子抽进泥水里,也不肯发起冲锋。
军心开始动摇了,无论是心腹文臣范文程还是心腹皇族阿济格,都对此表达出了深深的担忧。
可黄台吉非但怡然不惧,反而使得心中那个偏激的念头,疯狂地滋长起来。
抽军,直扑宁远!
一定要直扑宁远!
只要攻下那座由袁崇焕亲自守卫的城池,那么山海关外的一切大明城寨堡垒,便将瞬间不攻自破,被切断了入关退路的锦州,更是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