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锦之间所有的道路,几乎已被隔绝。
黄台吉的数万麾下在虚张声势的情况之下,还是很有可能让宁远的关宁军,将那条夸大了无数倍的攻心之计,解读为:“锦州已陷,天聪大军兵临宁远城下。”
黄台吉的预设很美好也很天真,但确实有较大概率的成功可能。
就算不成功也没事,反正攻心又不用本钱。
不过,深悉锦州坚固程度的袁崇焕,却是坚决不会上了他的狗当的。
锦州有祖大寿镇守,有左辅朱梅从旁协助,有张吉莆、黄重真、吴三桂等作为中坚力量,周吉、彭簪、罗立这些炮营中最优秀的人物,也都派遣了过去。
再加上被祖大寿和吴三桂这对外甥娘舅欲盖弥彰的祖氏家奴、吴氏家奴。
综上,袁崇焕断定锦州的城防力量,比之亲自镇守的宁远,都要强大几分。
作为关宁锦防线之上,直撄后金兵锋的第一道防线上的核心位置。
为了给予祖大寿及其麾下坚守的信心,袁崇焕又将这一年多来所能收集到的一应战略物资,几乎是不遗余力地往锦州偏移。
所以,锦州此时的战略物资,比之宁远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悍将镇守,悍卒支撑,粮秣武器,一应俱全,库藏充足。
如此充实的军事力量,出城与建奴决战,袁崇焕是并不奢求,也不赞成的。
然而若只是坚守,绝不可能仅仅数天就被攻破。
别的不说,只看打着后金大汗旗号的黄台吉,纵然摆出了一副极为庞大也极为强硬的架势,却始终不敢如奴酋那般,将宁远团团围住。
却只敢远远地堵在北边的大定门外,其心虚便可见一斑。
故而,当听到“锦州已陷”,并得黄台吉“劝降”的时候,袁崇焕嗤之以鼻。
只不过,或许是为了回报黄台吉昔日没有杀害重真等谍战使者,袁崇焕也没有斩杀后金来使,而只是将之撵出了宁远。
倒是对于那些往宁远城里射攻心之箭的女真轻骑,袁崇焕命令炮营,给予了坚决的迎头痛击。
黄台吉情知让袁崇焕投降是绝不可能的,又眼见攻心之计并未奏效,望着宁远坚固的城墙以及城头黑幽幽的炮口,心中其实也有点儿发憷。
然而,就此退兵他又不甘,只好硬着头皮,强行挥师,攻打宁远。
但宁远的关宁军在袁崇焕的亲自镇守之下,上下一心,准备充足。
女真人攻过来了,便大炮齐发,火铳齐射,强弩覆盖,床弩点射,滚石檑木,一同倾泻。
黄台吉轻装急行而来,没有携带任何大型的攻城器械,故而攻守双方甫一接战,女真人不擅攻城的劣势,便彻底地展现出来。
一连数轮攻势,女真人非但毫无进展,反而损兵折将,徒增伤亡。
甚至于到了后来,对于女真族的战场荣耀有着天生自信的黄台吉,还惊愕地看到了一幕足以让他痛苦不堪的一幕。
只见大批大批的女真两黄旗士卒,宁可跪拜下来匍匐在地,承受额真的无情鞭笞,却不敢向着宁远城头的炮火,前进哪怕一丝一毫。
“岂有此理,关宁的汉人都敢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吾女真健儿安可落后于人?”
短暂的惊愕之后,便是黄台吉极度的盛怒。
然后满心的失望接踵而至,充斥着他那骄傲的内心。
想要籍“攻陷关宁”,而宣示自己足以胜任后金新汗之威的黄台吉,终究对于这道坚固的防线,充满了无力感。
然而,在厌战情绪遍布两黄旗满营,黄台吉即将无奈地选择退兵的时候,却又惊喜地发现,宁远后方竟出现了一支援兵,正步步为营地往援宁远。
在袁崇焕手上没有讨到半点好处的黄台吉,当即打起了这支援兵的主意。
经范文程推测,这该是一支来自山海关的援兵。
普通的后金斥候在与关宁侦察兵的针锋相对之中,并未占到多少便宜,于是黄台吉便又派出了白甲斥候进行查探,终于证实了这一点。
与佝偻着身子的范文程,交换了心照不宣的卑鄙眼神,黄台吉便下达了最后一道猛攻宁远的军令。
骄傲的两黄旗女真人,对于依附于旗下的汉家农奴军,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怒火,只是在新任大汗的严厉弹压之下,不敢过分压迫而已。
然而这一次,伟大的天聪汗终于睿智地默许了。
两黄旗的女真人终于如愿以偿,得以无情地驱使着隶属于自己的汉家农奴军,对宁远发起了近乎自杀式般的猛烈进攻。
大明的城寨堡垒在没有从内部松动瓦解的情况之下,无疑是极为坚固的。
别说是汉家农奴军近乎直白的冲锋,便是健硕的披甲奴乃至八旗步骑,在缺少大型攻城器械的辅助之下,也都无法取得任何进展。
因此,宁远照例不动如山,而后金的农奴兵则很快便兵败如山倒。
袁崇焕站在由重真建议修筑的坚固岗哨之上,蹙着眉头将黄台吉自导自演的这波很假的攻势,以及佯装败退,尽收眼底,却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很快,当他循着亲卫的手指扭过头去,看到一支援兵已不知何时出现在宁远的侧后方,正亦步亦趋地沿着西侧的山道缓慢前行的时候,所有的疑窦便都迎刃而解了。
袁崇焕紧蹙的眉头几乎只是一瞬便已彻底展开,然而紧随其后的却并非欣喜,而是彻头彻尾的无语和盛怒,便像是遇到了猪队友一般。
在袁大等亲卫的目瞪口呆之中,一向温文尔雅的大帅,终究没能忍住以极为粗鄙的言语破口大骂:“真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猪啊!”
袁大很想不通一直都在努力糅合各种抗金力量的大帅,为何总是会对援兵持否定的态度,直到他看到援兵似乎是查探到了黄台吉被大帅击败,从而仓惶败退。
便在一阵骚动之后,悍然冲出了两拨人马,以几乎不留余地的速度,往明眼人一看就是在佯装败退的女真人,没头没脑地直追了过去。
“不要追!那是陷阱!”
袁大扯开嗓子怒声提醒,情急之中便连铁皮喇叭都忘记用上了。
然而在骤然来袭的又一阵狂风暴雨之中,便是与其余亲卫合力用上了铁皮喇叭,都无济于事。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拨步骑结合,并且步卒明显多于骑卒的援兵。
无比艰难地追上了女真人故意落在最后边的农奴士卒,才堪堪杀了几个,甚至都还来不及尽情呼喊。
便被迂回而来的女真骑兵合围,在风雨之中无情地绞杀起来。
天地因为暴风雨的来袭而变得一片混沌,却不能湮灭生命于最后一刻,所绽放出的鲜艳血红之花。
曾在辽阳亲眼见证白杆兵无畏地冲往后金军阵,却又前仆后继地倒在冲锋血泊中的袁大,极不忍心看到这一幕,却又努力地瞪大双眼,看得目眦欲裂。
“我都说了那是陷阱啊!”
一行清泪自他的眼角悄然流淌而下,夹杂着一丝鲜血,被雨水冲刷。
其余袁氏亲兵,皆紧握双拳,袁崇焕本人更是虎躯轻颤,不知作何敢想。
好在,援军之中的另外三拨人马飞快地合成了一处,以一种几乎不求苟活的无畏姿态,悍然冲进了雨幕当中的战团,去解救自己的战友。
所有亲兵都将目光投向袁崇焕,城头之上的关宁战士,也扭过头来看向高耸的岗哨。所有人都知道,那里,正站着关宁军绝对的,也是唯一的灵魂。
关宁本一体,面对这支明显是来自于山海关的苦战援兵,救,还是不救?
若不救,那么无论是之前的两拨还是之后的三拨,都无疑终将全军覆没。
若救,那么极为善于衔尾追击的建奴军队,便极有可能趁此机会,攻破做梦都想攻破的宁远城门。
袁崇焕的亲兵终于知晓一向儒雅的大帅,为何会如此盛怒了。
因为他在看到这支援兵的一刹那,便推断出了这一极有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也情知这个决定,实在是太难下了。
然而,袁崇焕骨子当中的倔强基因,让他几乎是在瞬间,便做出了决断。
从宁远城内的五千关宁铁骑中抽调两千,由西侧的迎恩门出击,冲向敌阵,解救援兵。其余三千集结于城内长街,随时准备由大定门出击,迎战敌军。
迎恩门,是援兵唯一能够进入宁远的道路,若敢靠近大定门,则无情射杀之。
将十门红衣大炮并所有虎蹲炮,集中于宁远北面的大定城墙、西侧的迎恩城墙,若建奴胆敢衔尾追击,除了浴血奋战之外,便用大炮狠狠地轰其后队。
全城动员,青壮尽皆配发武器,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
在袁崇焕如臂指使的调度之下,大明辽东关宁军名下最大的这座军事重镇,便如一台战争机器一般,迅速而又狠辣地运转起来。
漫天的雨幕非但阻挡不了关宁军民众志成城的决心,反而成就了其决战到底的坚定信念,便如昔日的觉华守卫战一般唯死战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