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台吉终于看到了麾下铁骑突进到了无限接近于宁远城门的位置,差一点点便可突入城内了,但也仅限于此。
来自山海关的五千援兵,与出城接应的关宁步卒合兵一处,背城列阵,浴血奋战,组成了一支真正意义上的关宁铁军,并且因此而迸发出了无穷的战力。
两千名出城救援的关宁铁骑,则顺着城墙,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左冲右突。
虽然确实有着“猪队友”的嫌疑,但宁远与山海关合在一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关宁防线!
双边的军队合在一处,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关宁军!
关宁军的战士们沐浴着血雨,与围追堵截的两黄旗步骑,奋力鏖战。
战火,竟在瞬间便煅烧至了白热化的程度,便连泼天的雨幕都无法浇灭。
那段战马奔驰起来只需一个呼吸的距离,竟成了横亘在两黄旗铁骑以及悍卒面前的鸿沟。
哪怕黄台吉将大多数的白甲骑兵都派了过去,一时之间杀得将泼天的雨幕渲染成了腥风血雨,却依然于事无补。
冒雨观战的黄台吉,无比心焦地往迎恩门下眺望,望着城头的红衣大炮不断地在雨中绽放出花朵一般的火焰,催发出一枚又一枚的炮弹呼啸入空,狠狠地砸向自己的麾下,既无比郁闷,又无比羡慕。
他多么渴望,骑射之术已能与昔日的蒙古铁骑相媲美的女真骑兵,能得一支指哪打哪的火炮部队所襄助啊。
远的不说,如果现在就拥有,那么便能与袁崇焕那厮最为依仗的杀手锏形成对轰的局面,纵然不能将之压制,也能让之投鼠忌器,不敢如此肆无忌惮。
可惜的是,偌大的女真族群之中,除了贵为大汗的黄台吉本人,以及范文程等少数的汉臣之外。
其余之人,皆对火器奉为与神明同等的存在,持敬畏有加,敬而远之的态度。
随着战局变得越发胶着,这场战斗的最终结局也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深悉麾下的黄台吉已明显地感觉到,昔日攻无不克的两黄旗将士,面对着城头的炮火以及脚下的泥泞,其攻势已越发无力,其攻坚的意志已越发消沉。
可黄台吉真的很不甘心这一努力了很久,眼看着便唾手可得的胜利,最终前功尽弃。
他还是想再坚持一下,哪怕消耗大量的两黄旗力量,也要与关宁军死磕。
只是,局势的发展几乎是急转直下的。
袁崇焕直属的另外三千关宁铁骑,已通过大定门直冲了出来,雨中一个低沉而又炫丽的迂回,目标正是后金的新任大汗黄台吉本人。
沿途的女真步骑看见了,立刻自发地进行了疯狂的阻挠与截杀。
但是,竟无法阻挡关宁铁骑锐利进取的马蹄!
城头不断轰鸣的大炮,或许是其中一个关键因素。
可是黄台吉却明锐地察觉,分明便是女真勇士的厮杀致死之决心,在这场泼天暴雨中的鏖战里,被曾经不屑一顾的明军,给压制了下来。
随着战局的深入,女真人所占得的先机,终究还是被战争的磨盘磨平了。
战至此时此刻,天时地利人和,黄台吉终究便连一项都不再占有。
曾经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骁勇的两黄旗勇士,终究硬是被关宁军以坚定的防守与坚决的防守反击,迫至了溃退的边缘。
“大汗,收兵吧。”范文程突然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大部分的兵力都已投入了战场,贵为后金大汗的黄台吉身边,只留下了鳌拜等几个镶黄旗的后起之秀,已再无多少力量可以调度了。
鳌拜等人只是牢牢地守卫着黄台吉,照例是没有发表见解的资格的。
紧随黄台吉观战的阿济格倒是有。
可狡诈如他,巴不得隶属于天聪汗的兵力大量消耗,好让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三人占得便宜,又怎么会蠢到去触碰这个霉头呢?
黄台吉蓦然觉得,放眼所带来的数万人马之中,竟然只有范文程这一介汉臣,能真正触及到自己的心灵。
黄台吉来源于女真族的骄傲内心,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愤怒,豁然看向阿济格,便见后者瞬间便低下了高傲的头颅,竟连刹那的对视都不敢,便又觉得无比悲愤。
难道女真巴图鲁的血勇,都他娘的湮没在短暂的富贵里了么?
于电光火石之间,在心中经历了天人交战,黄台吉深深吸了口气,终究还是无比艰难地下达了那道让他觉得无比耻辱的军令鸣金,收兵。
在下达这道军令之前,他是以“我一定会回来的”来安慰自己的。
但是却万万没想到,这是此生在宁远城下所下达的最后一道军令。
从此之后,终其一生,无论他在辽东腹地掀起了多么如火如荼的热浪,但是对于宁远,别说攻破,便连再窥一次宁远城墙的夙愿,都再未达成。
战火,就像它蓦然燃烧起来那样,又骤然熄灭了下去。
随着后金军撤退的号令响起,刚刚还在城下与女真人鏖战的关宁战士们,连最后一刀都没有补充,便迅速地与之分离了开来。
强壮的女真人们,也放过了拖拽在地的关宁倔强小战士,矫健地归入了天聪汗的营帐之下。
黄台吉神情复杂,最后望了一眼前方那座两度让善战的八旗勇士吃瘪的军城宁远,便拨转马头,不管不顾地策马离去了。
范文程等人,忙拍马跟随。
鳌拜等后起之秀,更是牢牢地护卫着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大汗。
倒是阿济格,自发担任了断后的重任。
不过他倒是多担了这份心,关宁军并没有丝毫追击的心思,一如女真人纯净的撤退之心。
战争平息的速度之快,就像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那样。
就连瓢泼的暴雨都迅速停歇了,就像是在呼应这场大战的结束那样。
然而,地上却已积蓄了足够多的水,混合着殷红的血水,汇聚成一条条血河,淹没了护城河,终将宁远周边的空地,渲染成了一片血红的海洋。
酣战方休的曹变蛟、崔宗荫,惊甫未定的左良玉、王朴,以及理直气壮的满桂头号亲信满阿大,踏着这些血色进入了宁远。
原本脸色铁青的袁崇焕,在近距离看到这些骁勇守备麾下,原本济济一堂的将士,于此战之中残存下来的几乎无几。
并且人人身负重伤,缺腿断手,甲胄破烂,伤口狰狞,仅凭着一股顽强的意志在支撑的时候。
这员受过良好教育的儒将,终究禁不住心中一软,挥挥手便让袁大安排他们进入宁远伤营,去医治,去修整。
很快,他便搞清楚了严令过坚守前屯,不得随意出击的满桂,为何也会违背军令,派出了最为得力的头号亲信,率领近半麾下,前来支援的原因。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名义上归自己统帅,实际上却统御着蓟州军务,有着严重阉派嫌疑的山海关总兵马世龙。
当得知黄台吉尽起后金八旗悍然渡过辽河,再次攻打关宁防线的时候,马世龙便立刻集结了麾下所有能打的战将,商讨是否出兵,援助袁崇焕。
当是时也,背景颇深的左良玉和王朴,话里话外都是不赞成出兵的。
理由很充分彼时奴酋来袭时,袁崇焕能以孤城宁远而御之。
此时坐拥宁远锦州两座坚城,堡寨无数,还怕不能力克能力威望皆嫌不足的后金新汗黄台吉?
曹变蛟与崔宗荫却是坚决主张出兵助战的,原因只有一句话关宁成军。
马世龙也觉得宁锦守军与山海关守军,纵然不一定要合兵一处,但是守望相助却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便对主动请缨的曹变蛟与崔宗荫,许诺了向朝廷举荐为参将的职位,令二人统御各自麾下,兵出山海关,往援宁远。
而他本人则收拢战兵亲自镇守山海关,以防锦州宁远但有不测,便扼守这道京师锁匙,将建奴死死地抵御在关外。
左良玉和王朴对于马世龙保举的参将之职十分眼馋,便也紧随曹崔二人而请缨出兵,获马世龙首肯。
四支千人队路过前屯时,自然便要进去拜会身为总兵的满桂。
而满桂觉得身为关宁军中当之无愧的大将,若连在这场战争中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那也太丢人了。
于是便不顾袁崇焕叫他坚守前屯不可出兵的军令,悍然派出了自己的头号亲信满阿大。
五人合兵一处行进至宁远附近时,得先头斥候侦查得知,恰逢后金在袁大帅滴水不漏的守势之中,败退溃散。
曹崔当即察觉这只是佯装败退,主张不必理会,只需继续步步为营地往前推进,与宁远的袁帅形成呼应,迫建奴退兵即可。
满阿大看似憨厚,却也看出了女真人欲盖弥彰的意图,便点头赞同。
可这一路上都在忐忑前行的左良玉和王朴,却偏偏觉得如此战机稍纵即逝,竟一改之前百般推诿畏缩不前的态度,径自各率一千麾下,便冒然追了上去。
于是,便有了雨中中伏被围,顷刻间便被屠戮过半的惨痛经历。
幸得曹变蛟、崔宗荫、满阿大三人不顾一切地冲阵救援,又得袁崇焕毅然派遣关宁铁骑出城接应,才不至于全军覆没,却也仅仅是只身苟且住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