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车马在几日后到达了姑苏。姑苏一连几日都是阴雨绵绵的，我们下榻的客栈前面便是苏州河。苏州河的两岸全是青砖白瓦的雅致屋子。小巷子里还总是会传来细腻悠扬的昆曲唱段。那唱的好像是牡丹亭里游园中的皂罗袍。

我素来听闻这姑苏园林堪称天下一绝，巧妙的工匠在方寸之间移步换景，咫尺之内又使这园林内涵乾坤。我所下榻的这处客栈便是如此的景色雅致。听离殇说，此处主人家中世代都是皇商，受皇恩深厚，故而皇帝便特意给我选了此处。

这主人家是个约摸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穿戴说话全然没有商贾之气。听闻年前起，皇帝便给他传了话，他还特意又将这处翻修装点了一番。

姑苏的雨夜，安静的不像话。我打开窗子，坐在窗边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采薇坐在桌边的红烛前，绣着从宫中带出来的没绣完的帕子。而那离殇就好像是不知冷热一般环抱着双臂手中牢牢的抓着他的宝剑，站在屋外廊下。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就直勾勾的盯着远处的金桂树，也不知道这像寒冰一样的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离殇，上次是不是你救的本宫？”我趴在窗边看着他。

他没有说话。

“离殇，你救了本宫为何不来要恩赏呢？”

他还是没有说话。

一时间我觉得他也是无趣的很，虽然知道皇帝派他来既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又是为了看着我的，所以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些什么来，但从心里而言对他还是感激的，若不是他我可能如今已经命丧那赵氏之手了。

“离殇，本宫想去那寒山寺。”

离殇终于是有反应了，他转过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问我道：“皇后娘娘是想现在去吗？”

“是啊，现在去。正好也去感受一下张继诗中所描述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说罢，我便站起了身，理了理衣摆对采薇道：“采薇，收拾一下，我们访古去！”

采薇却是皱着眉头道：“娘娘，今天这么晚了，外面又在下雨，怕是不好出门吧！”

我看着她笑着又拿起自己的斗篷道：“有离殇在，怕什么！到了这姑苏不去感受一下夜泊枫桥，岂不亏了？”

采薇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姑苏的夜雨总是缠绵的，细密的雨点打在脸上身上。我们坐在乌蓬小船上，雨滴打在船篷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这宁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却又让人心情平静。划船的是一老翁，孤苦一人，靠着这摆渡过日。平日里就住在船上，如此雨夜见我们三人还来泛舟也是觉得奇怪。

“三位贵人，这冒雨泛舟的小老儿在这河上划了一辈子船还是第一次见。”那划船老翁一边划着船一边笑谈道。

离殇听了他这话，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坐在船尾抱着他那把剑。采薇第一次出宫，也是不敢随便的答话，我看他二人如此，便怕这老翁更是觉得我们三人奇怪，于是笑道：“老伯，我们三人，在姑苏停留时间短，就想见识一下这夜泊枫桥额盛景，不巧今日下了雨。”

老伯听完一脸遗憾的可惜道：“哎呦，您看看这多不巧啊！你们来的太晚了这寒山寺的钟声都响完了。不过啊，这旅途嘛，总是要有点遗憾，才能让人下次再来，您说是不是啊！”

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转头看向船外，我们的小船行驶在寒山寺的山门前，山门前有两棵古樟。顺着山门望去便是飞檐翘角的飞檐翘角的楼阁。不远处的石拱桥便是江村桥，天上月影倒映在水面上，细密的雨点将月亮的光影搅碎，闪着波光。月影呼应着桥影，雨声阵阵颇是一番宁静景象。

可是我的心中却静不下来。皇帝早不提晚不提来姑苏之事。偏偏在我刚刚得知，安家欲返的时候让我来这姑苏。说是赏春景，只怕是不想让我看到什么吧。

我知道安家胜算不大，可是皇帝究竟对祖父与父亲的计划知晓多少，又或者说，他到底布下了怎样的天罗地网等着安家进去

我知道，我无力去阻止皇帝，也无力去阻止安家。可是若是安家没了，我的亲人没了，孤孤单单的活着，终其一生当一只无所皈依的金丝雀又有什么意义

我转头看了一眼离殇，离殇不知在想些什么，他闭着眼睛，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呦呵！三位贵人，你们竟也不算是今晚的怪人啊！那还有艘船呢！”老翁兴奋的给我们指着不远处的一艘乌蓬小船。从那船上还传来了颇有几分凄凉的笛声。

老翁冲着那艘小船高声呼喊着：“那边的，巧啊！”

那艘船面对我们热情的招呼并没有进行回应，老翁似是不死心的将我们的船向他们靠近过去。见我们驶来，那船上的笛声戛然而止，只见一个少年从船篷中钻了出来，我定睛一看，那人竟是天启太子顾慕云。离殇定是也看见了来人，他睁开了眼睛，起身站在了船头。

老翁见这一路上都颇为沉默的年轻人，竟是终于挪动了方向还起了身也是感觉有些惊讶：“呀！您终于睁开眼啦！”离殇用冷冷的目光瞥了一眼那划船老翁。老翁感受到了一股寒意，识趣的闭上了嘴，继续划着自己的船。

随着两艘船的靠拢，那顾慕云透过乌篷船的窗子也是看见了我的，他吃惊的道：“皇”说完他便觉察如此叫我不合适，便转换了称呼又道：“黄小姐，您怎么也深夜至此？”

我回头，看着她笑了笑：“顾公子也是好雅兴，深夜在此泛舟。”

从顾慕云的船篷里传出了一声：“公子，您认识那船上的人？”

顾慕云笑了笑对那船里的人道：“不仅我认识，沉舟你也认识。”

那穆沉舟听他这样说，也是好奇的从船篷中出来，他先是看到冷着脸的离殇吓了一跳：“诶呦，这哪里来的门神，怪吓人的。”随后又不解的问道：“公子，在下可不认识这人。”顾慕云笑了笑指向那乌篷船的小窗，穆沉舟探头望来，先是吓得后退了一步，却又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自言自语道：“采薇一定也在。”

只是他虽是自言自语可是在这寂静的夜里我也是听的极清楚的，他在想采薇在不在。我含着笑意看向采薇，只见采薇红着脸低下了头，脸上还带着些许的怒意。

只是不知他们二人是如何相识的，这二人凑到一处也是有趣的很。

“黄小姐，可否方便在下与你们同行？”

顾慕云刚说完，就见离殇拔出了他的佩剑挡住了顾慕云。我笑了笑：“离殇不得无礼，让顾公子他们上来吧！”说完离殇转头看了我一眼，停了一会儿，收起了剑，退至一边。顾慕云看着他笑了笑：“多谢。”说完便与穆沉舟登上了我们的船。

那划船老翁看见我们合了船又不知我们几人的真实身份便以为我们许是来了一段浪漫的雨夜邂逅：“小老儿没想到今夜竟还能见识一出”他话还没说完，便又被离殇冷眼扫过，闭上了嘴。

顾慕云和穆沉舟上船后，采薇便与我坐到了一边。顾慕云和穆沉舟很规矩的坐在另一边。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都没有问对方为何来到姑苏，又为何深夜至此游船。顾慕云转头望着窗外河面，而那穆沉舟则是像个大姑娘一样含羞带怯的偷偷瞥一眼采薇，又趁着采薇不注意再偷偷的看一眼。采薇则是全程红着脸低着头。我看着他二人也是憋着笑。

其实这穆沉舟也挺好的，只是他是天启的将军，又是这天启太子身边的近臣。采薇若与他在一处，日后定是要去天启的，更何况这天启太子在天启的处境似乎并不好，穆沉舟追随着这样一位主子，只怕哪一日自身都会难保，更何况是采薇呢？

我想着看了一眼采薇，满脸的担忧。但，若是采薇也是真心喜欢这穆沉舟的，与他在一处也不是不可以，能真心待自己，又彼此真心喜欢的人在一处，还管他什么今后呢？这种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我们碰巧又能在一处的感情本来就是难得的，也是修来的。

“顾公子准备在这姑苏待几日？”

顾慕云听见我与他问话，便回过头，看着我道：“约摸就这三两日的吧。皇黄小姐准备待多久呢？”

我笑着摇了摇头道：“未知。”

顾慕云又道：“那不若，我们在姑苏的这几日，便结伴出游如何？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了，多谢顾公子邀约，只是若是如此只怕是多有不便。还望公子海涵。”

顾慕云听完也是觉得自己思虑不周了，不好意思的笑道：“是在下欠考虑了。小姐有自己的考量，在下也不强人所难，只是，还望小姐千万注意安全。最近这天下只怕是不太太平的。”

我明白顾慕云的意中所指，这天下不太平，为何不太平。我心中清楚，只是这顾慕云只怕也没看上去那么简单。

我冲着他笑了笑，也没再搭话。

顾慕云又吹响了笛子，伴随着这笛声，一河两艘船，六个各怀心事的人。

缓缓行至岸边。

“几位，可以下船了！”划船老翁响亮的声音传来，离殇率先下了船，站在船的一侧接应着采薇，采薇下了船又伸出手来扶我。而那顾慕云和穆沉舟则是最后下的船。

我站在岸边，看着那小船又再次越行越远。采薇举着油纸伞站在我身侧：“娘娘，不早了，该回去了。”

“采薇，你说人生是不是不过就是一场黄粱梦？”

采薇皱着眉：“娘娘，怎么又忘了太医的嘱咐。”

我笑了笑，回过神来看着顾慕云道：“殿下，旅途短暂，终须一别。今日就当我们不曾见过。”

顾慕云冲我行了个礼道：“在下明白。娘娘放心。”

听他说完，我便转身欲走，刚迈出去几步，就听见那穆沉舟在后面叫采薇：“采薇姑娘，采薇姑娘。”我闻言停下了脚步，看着采薇点了点头。

采薇得了我的授意，也是转过身去看着那穆沉舟，只见穆沉舟解下了自己的披风，快走了几步来到采薇面前。将那披风给采薇系上：“采薇姑娘，夜里寒凉，你却穿的如此单薄。在下请你在万万在照顾好皇后娘娘之余也照顾好你自己，不然不然”穆沉舟说着竟是涨红了一张脸。

采薇这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也是不解风情的问道：“不然怎样？”

穆沉舟急的脸涨得更红了，似是鼓足了勇气，捏着拳头，认真道：“不然，在下会担心你的！”说完他竟羞怯的急忙跑开了。他身后的顾慕云也是憋着笑，又冲我行了个礼示意，然后快步追他去了。

雨夜风中，采薇瞪大了眼睛，红着脸，呆愣着。

原来，雨夜泊舟，百年修得同船渡竟都是真的，古人诚不欺我。

我看着采薇的背影没忍住打趣道：“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啊！”

采薇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稀里糊涂被披上的披风，那上面还带着那个红着脸跑开的男子的体温和味道。自己难道被表白了？

话说这穆沉舟害羞的跑开了之后，顾慕云就一边笑着追他一边叫他：“沉舟啊！你跑什么啊！人家姑娘都没跑，你跑了。真没想到这堂堂天启的穆大将军也有今天啊！”

穆沉舟停下了脚步，看着顾慕云道：“您就别笑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看见她就觉得心跳的极快，呼吸不上来。今日还有幸与她同舟也是所料未及的，我方才见她穿的那样单薄，就一下子什么也顾不得了，就”

顾慕云笑着，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调侃道：“怎么回事，像个大姑娘一样！又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黄毛小子了，竟比人家姑娘还害羞！”

穆沉舟低着头，想着，采薇看着他的表情。又不禁觉得又羞又喜。

回到客栈，离殇又不见了踪影。左右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暗处的。采薇脱下了穆沉舟的披风，认真的叠好，放在床头。

我靠在桌边看着她问道：“你心里可也喜欢那穆将军？”

采薇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小声道：“奴婢不知道。”

汉宫春月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