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路上都紧紧的攥着我的手，我们乘坐的马车从隐蔽的角门驶入皇宫。

“棠儿，回宫后，在长乐宫里好好待着，不要多思多虑，其余的事情朕会解决的。相信朕，好不好？”

“皇上，臣妾带回来的迎春枝杈，皇上可拿到了？”我笑着看向他。

皇帝舒展了眉头温柔的笑着回应我道：“朕拿到了，想必这姑苏的春日盛景定是极美的。”

“是啊很美，皇上安排的那处客栈，园林景致当真不错，臣妾也曾在姑苏雨夜读到张继的夜泊枫桥时，便一时兴起前往寒山寺游船，沿着河道一路漂流尽赏姑苏夜景，还听了那牡丹亭体会了一把何为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皇上没有同往，当真遗憾。不知，臣妾在姑苏这些时日皇上在忙些什么呢？”说着我笑着望向了他那对幽深的眸子，伸出手抚上了他略带沧桑的面颊：“不知皇上是遇见了什么苦恼的事，竟是连陪臣妾去姑苏赏春的时间都没有了难道是因为当时臣妾的那匕首扎的太深，让皇上伤了根本？”我将手抚上了他的胸膛，然后略带力气的按在了我当时用匕首捅他地方。

他将我按在他胸膛上的手抓住，哑着声音道：“棠儿，这么久了，伤口已经长好了。”

“哦？那臣妾便恭喜皇上了，只是皇上啊，身上的伤容易好，心里的呢？该要多久才能痊愈？”

皇帝没有答话，他只是表情复杂的望着我。在我们沉默的对视中，马车停在了长乐宫的后门。

我将手从皇帝的手中抽出，笑盈盈的看着他：“皇上，这永安王之事还得多加留意，永安王此次乃是有备而来。皇权之争，百姓最是无辜，还望皇上心怀百姓，多加怜惜。对了，臣妾昨夜出逃之时蒙一户农家相救，还听了其家中故事。据说杨妃的父亲杨羽杨大人为了更好的报效朝廷广泛的招贤纳士，广纳天下寒门学子当门生，臣妾觉得杨大人忠心当真日月可鉴。皇上理应多加赏赐才是。”

听了我这话，皇帝眉头皱的更深了：“杨羽？”

“怎么？皇上竟不知道啊！那倒是臣妾多嘴了，兴许是杨大人还不想邀功，怪臣妾心直口快了。”说着我满脸歉意的望向了皇帝。皇帝神情复杂的望着我，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朕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朕会再来看你的。”说着他又将我揽在了怀中，贪婪的嗅着我身上的味道。我虽是心中排斥，却也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任他抱着。

“棠儿，心中的伤，交给时间总会疗愈好的。”他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后才放开了我，并在我的额间，表情极为虔诚的印上了一个吻。感受到他嘴唇冰冰凉凉的柔软质感，我只觉得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棠儿可是身体不舒服？”

“没事，皇上不必担忧，国事要紧，臣妾先行告退了。”我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看着皇帝。

我发自真心的不愿再多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与皇帝多待，他的那份深情简直令我窒息。我也不再管他面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径直的起身撩开车帘，在离殇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我知道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可我却不想再回头看他一眼，只要一看见他，我就能想起我安家那片承载着百口冤魂的土地

我站在马车外，对着马车微微俯身行礼。

“离殇，保护好皇后。”皇帝略显疲惫的声音从车中传来，离殇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礼：“是。”

随后车上的暗卫一扬马鞭，调转马头，马车载着皇帝越行越远。直到马车驶出我们的视线，我方才送了口气，又想到离殇之前为了救我所受的伤，便转头问他道：“离殇，你的伤可好些了？”

离殇又冲着我拜伏道：“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臣无碍。”

“怎么会无碍呢？受了那样重的伤，回头本宫让采薇给你拿些药，可莫要留下病根了才好。”

“娘娘娘娘，那些人可有为难您？”离殇低垂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见他红了的耳朵不由得觉得好笑：“本宫运气好，承蒙贵人相救，无碍。”

听我说完，离殇似是也感觉到了自己有几分的失礼便冲着我恭恭敬敬的又一拜伏。我心中虽是很想关切的再问他两句，可是碍于身份，便也不愿再给他凭添危险。

长乐宫的后门被缓缓的推开了，在进去前我望向了右侧那幽深的宫道，在我初入宫时，李美人兄妹便在深夜被斩杀于此。这皇宫就像一个巨型的野兽，贪婪的想要吞噬掉每一个妄图想要在这片土地上得到所求的人，先是吞掉他们的魂灵，再消磨掉他们的肉身，最后埋骨于看不见的角落匆匆结束这一生的罪孽。而我的所求，是否也会被吞噬呢？

在我进入长乐宫后，离殇又再次不见了踪影。我知道左右他就在不远处的某个我看不见的角落里守着我。我走上长乐宫狭长的廊道上，看着院中那些开的正好的桃花，以及在桃花的包围中那棵枝叶随风摇动的垂丝海棠。海棠树下不知何时被搭上了一个秋千，秋千上没有人，但却随着风有节奏的晃动着。

“娘娘？皇后娘娘！”采薇迎面走来，看见我先是愣怔了一会儿，随即便眼含热泪，哭着奔向了我的怀抱。

我张开双臂拥住她，笑着拍着她的后背：“采薇，你看我这不没事嘛！别哭了。”

采薇听了我这话却是啜泣的更厉害了，她抱着我又哭了一会儿，嘴里念念叨叨着：“您没事太好了，太好了。”又有什么“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之类的话。

惹得我不禁失笑。过了许久她才松开紧紧抱着我的双臂，接着拉着我上下左右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见我除了发髻凌乱又很是有几分狼狈外，倒是没有其他的不妥后，才送了口气。我本以为终于算是过了采薇这关可以回内殿好好休息一下的时候，采薇却是突然开始眉头一皱，满脸严肃的看着我道：“娘娘！奴婢就算今日被定个大逆不道的罪名也要好好的说说您！您怎么能什么都不顾的，就和那群不知身份的穷凶极恶之徒离开呢？您知不知道，奴婢都要吓死了！”

我伸手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笑道：“我的好采薇，你想，我只有一个人，一条命，而那些为了我殊死搏杀之人呢？那么多人，那么多条性命，他们可能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或是谁的父亲、兄长。若是只为了一个我，就让这些人痛失亲人岂不是太过于自私了。”

“可是，您是皇后啊！他们是臣子，保护您是他们的职责。”采薇满脸困惑的看着我，很明显她并不理解我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采薇，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为君者之所以能够配享高位乃是靠运气，既然运气已然好于他人，就更该顾惜他人性命。人命面前无高低贵贱，人人的生命都该受到尊重。没有谁理应为谁而死的道理。你可懂得？”

采薇懵懵懂懂的冲着我点了点头。

“采薇，我太累了，好几日不曾好好休息了，现下还有些饿。想吃那临安厨子做的糯米糖藕，要多加一勺桂花糖才好。”我笑着揽过采薇的肩，带着她往内殿走。

进入内殿，四公主正翘着小脚趴在桌上剪着纸，一看见我进来了，便惊喜的瞪大了圆圆的葡萄眼，大叫着母后娘娘，又努力蹬着两条小短腿从椅子上爬下来，然后奔向我。我蹲下张开双臂将她揽了个满怀。闻着她身上甜甜的奶香，我方才觉得自己的心中有了些许的暖意。

怀中软软香香的小人却突然开始哭了起来，吧嗒吧嗒的掉着眼泪，死死的抱着我不放手：“母后娘娘，映岚以为母后娘娘不要映岚了呢！母后娘娘将映岚丢下了这么久，父皇说母后娘娘病了不能陪映岚玩，可是映岚偷偷的找了长乐宫的每个地方，母后娘娘都不在，映岚不敢问父皇，怕父皇说母后娘娘像母妃一样随风飘走了”

我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软下声音安慰着她：“四公主，是母后娘娘不好，母后娘娘答应你，以后都不会再把你丢下了好不好？”

听了我这样说，怀中的小人方才停下了哭泣，从我的怀中抬起头来，小手牢牢的抓着我的衣角，满脸泪痕的小声说着：“那母后娘娘要与映岚拉钩钩。”

“拉钩钩？”

四公主抬起一只肉嘟嘟的小胖手，伸出一只小拇指对着我：“小果说的，拉过钩钩的人就不能说话不算话了。”

我笑着也伸出小拇指勾住了她小小的手：“拉钩钩，母后娘娘绝不失言。”

四公主终于是露出了笑脸：“母后娘娘，您都不知道，您不在的时候，父皇总是一个人坐在您的寝殿里发呆，连福盛公公都不能进去，晚上也不点灯。映岚看了都害怕！还有还有！父皇还总是对着院子里的海棠树说话，映岚猜，那树一定是大神仙变得，因为映岚昨天也偷偷去和它说话了，说希望它把母后娘娘变回来，然后然后母后娘娘今天就回来了。”

我摸了摸她的软软的发丝，她小小的发髻上簪着一只粉色的绒花，显得特别可爱。皇帝坐在长乐宫中发呆也好，对着院中的垂丝海棠说话也好，想念的又哪里是我呢？

“公主，快让皇后娘娘先休息一下吧！”乳母察觉到我变了脸色，赶忙蹲下来，柔声对着四公主说道。四公主懂事的松开了抓着我衣服的小手，抬起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珠，恭恭敬敬的后退了一步，冲我行了个礼：“母后娘娘好好休息，映岚先退下了。”

我冲着她笑了笑，又摸了摸她的发顶。看着乳母拉着她小小的手往偏殿走去，四公主一步三回头的望向我，那可怜巴巴的小眼神好似担心我再消失了一般。看着她我又想到了那个聪明善良的农家女孩小阿花，也不知他们一家现在如何了，等永安王的事了了，我一定要向皇帝求个恩典好好报答那家善良的人。

马车将皇帝再次送离了皇宫。天光阴沉了下来，似乎随时都会迎来一场狂风骤雨。皇帝坐在车内沉着脸，全然看不出方才他的小皇后在时他的那副温柔模样。他靠在车壁上，皱着眉闭着眼，双手交叉，左手的大拇指搭在右手的拇指上，而右手的拇指则是不停的转动着左手食指上戴着的翡翠戒指。他的身侧则是放着他的佩剑。整个车厢里压抑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车外枝杈上，不知何时落了几只通体乌黑的鸟，那鸟还发出着诡异且凄凉的啼叫。

马车缓缓的行至城门暗处。皇帝攥着他的佩剑，从马车上下来。而左相陈敬与杨羽早已在车外行礼恭候。

“可找到，他在何处了？”

陈敬恭敬道：“回皇上的话，找到了。只是，可能有些棘手，这西北军好像也参与进去了。”

“朕已经知道了，朕有一事不明，听闻此次他似乎是带了不少人来，还有恃无恐的距京城这么近，西北漠城至京路途遥远，路过的路府州县也不在少数，为何无人上报异常？”皇帝说着冷眼扫过陈敬。

陈敬只觉得被他这么一盯便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他颤着声音回答道：“回皇上臣这就让人去查！”

皇帝听了这话却是冷笑了一声，抬脚便朝着陈敬踹去：“朕要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

陈敬也顾不得被踹的那一脚所带来的疼痛，赶忙连滚带爬的起身跪下叩头道：“臣知罪，皇上息怒。”皇帝看着跪下的众人，一甩衣袖，拽过暗卫手中牵着的枣红色的马儿，流畅的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的道：“还愣着干嘛？留出时间给那个畜生逃跑吗？”说完他一甩马鞭，便疾驰了出去，陈敬与杨羽对视了一眼，也赶紧连滚带爬的爬上马背，追着皇帝的背影向城外奔去。

晗元余孽，这些旧事当真是姑息的太久了。

汉宫春月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