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伴随着惊雷闪电而至的瓢泼大雨,丝毫没有终止的意思,反而越演越烈。在人心中,连时间都无法磨灭的阴谋与仇恨,就像离离原上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景程十九年,农历二月廿七,永安王伙同西北黄家谋反,剑指京城。景程帝亲自率兵出城迎敌。以京城为中心,京外城郊护城河侧,密林深处,密密麻麻的如同鬼魅一般的黑衣人从地下成群结队的涌出。“哒哒哒”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伴随着兵器的碰撞,还有那诡异的铃铛声在大雨中显得格外诡异且肃穆。
黄陌手持宝剑,穿着墨蓝色的披风,站在林中甬道口,看着已然变成了没有意识的傀儡的黄家军将士。雨水模糊了视线,并将他们的衣衫淋湿,紧紧的贴在身上,大风席卷而来。但这些人却好似没有知觉一般,列队整齐的往前快步行径着。
苗疆阿曼身后跟着的黑衣人为他撑着伞,这个小个子男人悠闲的踱步在来来往往的黑衣队伍间,他的手里还把玩着脖子上挂着的那只小巧的骨哨,满脸的兴奋,脚下还深一脚浅一脚的蹚着林间水洼,嘴里还哼着童谣羊羊羊,羊羊羊,跳花墙,墙墙破,驴推磨,猪挑柴,狗弄火,小猫上炕捏饽饽。他尖锐的声音在只有风雨之声的林间显得尤为诡异。
“黄将军,你怎么皱着眉头?不开心吗?马上王爷的大业就要成了,你不为王爷开心吗?”阿曼那张全是奇怪花纹的脸突然如同鬼魅一般的凑到了黄陌眼前,然后放大。
黄陌皱着眉,面上虽是不显,心中却是极为嫌弃,他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却不想他刚有这个往后的动势,就被踮起脚尖凑近他的阿曼抓住了右臂的伤口,阿曼紧紧的攥着他的伤口,还扭动着手腕蹂躏着他受伤的右臂,可是面上却是笑得越发灿烂。
手臂上传来的痛觉让黄陌皱紧了眉头,阿曼身上那股经年散不去的死尸味道混杂着雨水、泥土的气息不停的涌入着黄陌的鼻腔。黄陌努力压抑着心中不停翻腾着的恶心感觉,以及伤口再次破裂带来的痛楚,他甚至可以很明显的感受到自己被雨水打湿了的衣袖浸入了伤口之中。黏糊糊的血液和新长好却又再次被撕裂的嫩肉与布料摩擦着,而阿曼那只摸过数不清恶心玩意儿的手正捏着它们。
“阿曼,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阿曼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黄陌,嘴巴咧开了一个极恐怖的弧度,甚至可以通过他微微张开的嘴巴看见口腔中变得黑黢黢的牙齿,而比他身上的死尸气更浓烈的味道从他的嘴里往外扩散着:“自然是要让我的王爷做这天下的王!还要将所有的人都变成听话的傀儡,所有人都变成傀儡了,就没有人能不听话了!”说完他还露出了一副沉浸于自己幻想之中的陶醉表情。
黄陌用力的甩开了阿曼的手,拔出腰间挂着的宝剑,锋利的剑刃直指着被黄陌大力推倒的阿曼:“所以,就为了你的野心,你给王爷也下了蛊?”
阿曼听了他这话,先是一愣,转而大笑了起来:“原来将军知道了呀!可是你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王爷会信你吗?王爷信你,你们又能奈我何?”说完他半撑起身子将胸膛紧紧的顶在黄陌的剑尖上,又伸出一只手指一边盯着黄陌的眼睛一边抚摸着他锋利的剑刃,表情极为张狂的道:“有本事,将军便杀了我啊!只要将军的剑再往前一寸,我就死了,只要再往前一寸,只要我死了,这天下就真的乱了!施蛊人亡,蛊虫便不再受控,自然依靠着蛊虫而被操控着的傀儡也会失控,这京中便会有成千上万不生不死没有痛觉的行尸走肉,饥饿的蛊虫,在消耗掉宿主的骨血后便会肆意的寻找下一个宿主,这京中,这大盛不出一年便会全都变成行尸走肉。黄将军可喜欢?”
“阿曼你只说你所求到底是什么?”
“我所求我又为何要告诉将军呢?”说完阿曼笑的更加张狂。
黄陌压抑着心中怒火,紧紧的攥着手中宝剑,他真恨不得一剑杀了这个恶心的阿曼,但这阿曼所说却也不全是废话,苗疆巫蛊本就邪门的很,这阿曼为人阴邪,所造之物自己也是见识过的,若真如他所言,今日因着小不忍而给天下苍生造成了困扰,这罪孽可如何了得。
黄陌想到此,极为不甘的一甩衣袖将指向阿曼的剑利落的收回。而那锋利的剑刃划过了阿曼的指尖,鲜红的血液混杂着雨水滑落。黄陌看着心中的恶心之情更盛,他行武多年,自问死在他这剑刃之下的亡魂也不在少数,可他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觉得若是这阿曼死于自己的剑下当真算是脏了他这把绝尘宝剑的感觉。
皇帝调动了驻扎在穆州的原安家军来解这近渴,他们在这京外百里设防将京城团团围住,而京城内外的百姓也被突然的下发了戒严的召令。京中城门紧闭城墙之上也布下了持箭的暗防,誓死也要守住京城。皇帝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望着永安王那黑压压的傀儡军像是雨后春笋一般凭空冒出,此时已然是兵临城下,而那傀儡军为首的正是骑在黑色的高头大马之上的黄陌,黄陌剑指皇帝,高声喊道:“李滇!你今日这位子是如何来的?你敢同这天下人解释吗?”
皇帝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城下之人,笑道:“黄少将军,我们也是有些年头未见了!黄大将军可好?”
“李滇,莫要说这些有的没的!要战便战,你何时这般畏首畏尾了!”黄陌说着仰头大笑起来。
皇帝也是不恼:“黄陌,你身后这些可还算的上是人?朕那四皇兄呢?他怎么没出来?难不成是怕了?哦!朕倒是忘了,他走不了路!朕的皇位乃是天命所授,倒是你们今日站在此处到底是何居心?难不成黄大将军忠勇一世,保一方疆土安宁,今日他的清明就要毁在你的手上吗?当乱臣贼子有那么好吗?黄陌,想必九泉之下的凝华见了你这副模样也会痛心吧!”
黄陌在听见李滇说到安凝华时,他的恼怒之情更盛:“李滇!你有什么资格提她的名字!”
“黄陌!你又有什么资格直呼朕的名讳?你该庆幸凝华当年没有选择你,不然难不成今日要与你一同做这乱臣贼子?”
黄陌气急,他因为愤怒而通红着眼眶,只觉得自己什么都想不得了,他高高的抬起指着皇帝的宝剑,剑尖指天,他高喊三声:“冲啊!”
他身后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衣傀儡军便开始不管不顾的往城门方向冲来,他们的喉咙里发出着如同猛兽嘶吼般的声音,那声音凄凉中透着雨水也冲不散的戾气,使人闻之既是凄凉又是畏惧。皇帝后退几步,兵士将他护在身后,他一声令下,无数的黑羽剑从城墙上飞射而下,可那些黑衣傀儡却是没有痛觉的,箭扎入他们的身体里,他们也是毫无反应的依旧往前扑着。
“哐哐哐”的砸门声此起彼伏的传来,厚实的城门被不知道多少的拳头不停的砸着,而那些拳头的主人像是不知疲倦一般,有着用不完的力气。
“皇上,这些东西羽剑杀不死!”陈敬穿着银色的铠甲,满脸紧张的对皇帝道。
皇帝皱着眉头,低声道:“让穆州军从后面包抄,先将他们围住,再想办法。”另一边的杨羽一副为难的神色,小声道:“皇上这些东西依臣看应与当年离渊国的傀儡术类属同宗。而当年讨伐离渊国之事是安大安肆城为主将。当年究竟是如何破的离渊傀儡军,估计也只有他知道了皇上您看是否要去天牢将这安肆城带出来?”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这大盛果然没了他安肆城便连命脉京城都守不住了?”
一旁的陈敬也小心翼翼的附和着杨羽道:“皇上,这安家已然是秋后的浮萍,雨水一打就翻了,不足为惧如今这永安王的傀儡军属实棘手,当年见识过这东西的也只有安肆城一人,况且这穆州军原就受安家管理,若是此番安肆城能督战,一来可鼓舞穆州将士军心彰显皇恩浩荡,二来也可让他依据经验化这傀儡军之围。安肆城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非同小可,征战数载,功绩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抹杀的,这永安王不也是看这安肆城与皇上决裂方才敢蠢蠢欲动的吗?我们尚且还未知这天下到底还有多少如永安王一般包藏祸心之人,安肆城出来,一来可以彰显皇上仁德爱才之心,二来也可昭示天下皇上与臣子君臣一体,江山稳固。皇上三思。”
说完他与杨羽彼此对视了一眼,行至皇帝面前鞠躬行礼。
皇帝看着眼前这两个自己所谓的左膀右臂,手紧紧的攥紧了剑柄。陈敬用余光偷偷的打量着皇帝手上的动作,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天知道自己有多怕皇帝愤怒之下抽出宝剑来斩了他和杨羽。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攥着宝剑的手微微的放松了些许,他面色沉沉的望着城墙下那些生命力极为顽强的黑衣傀儡,以及看着那些前仆后继穿着银色铠甲的兵士一个个倒在了傀儡的刀剑下。他们没有穿披风,之后又如何能做到马革裹尸,魂归故里呢?
“去,把安肆城带过来!”
禾苏走后我瘫坐在软榻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好像恢复了些许知觉,情绪从悲伤之中变得清明:“采薇。”
采薇听见我叫她急忙走过来跪在我脚边:“娘娘,娘娘您没事吧!奴婢在。”
“我没事,采薇你一会儿去丽妃那给她带句话,就说黄家,反了。”
采薇不解的问道:“黄家,可是西北黄家?”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采薇却是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情绪激动道:“难不成!当初劫走您的就是西北黄家?”
“是,也不全是。只是不知黄家这次该如何收场,只怕泄露出去我不在宫里这件事儿的,就是我们这位丽妃娘娘。告诉她一声黄家反了,且看她要如何做,做些什么。”
采薇听了我这话满脸的担忧,更是将秀气的眉毛皱成了一团:“娘娘,您不会又要置身于危险之中了吧娘娘,我们就不能不管这些事,好好的过日子吗?”
“采薇,入宫后的桩桩件件,有哪件事是我们主动招惹的?我们若是不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就只有任人拿捏的份,到那时我们的日子只怕会更不好过。你忘了我安家百口人的性命了吗?你忘了大伯父一家九口命丧云城了吗?安家从未主动招惹过是非,却最后落得如此下场。后宫与前朝本就是密不可分的,这后宫争斗与那行军打仗又有何不同?一味防守,总有被攻克的那一天,难不成我们要如此坐吃等死?”
采薇脸上的忧愁却是散不去,她还是紧蹙着眉头,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娘娘,我们为何要过这样的日子。”
我伸手抚了抚她的眼角:“采薇,命是不能选的,但不代表我们不能去改变它。不怕,只要我们不被自己打倒,便没有人可以真正的伤害我们。快去吧!出去时替我将离殇找来。”
采薇缓缓起身,冲着我一个拜伏,转而退了出去。
采薇出去后不久,离殇便不知是从何处走了出来,他在我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不知皇后娘娘找臣来,所为何事?”
我挥了挥手示意他平身免礼。
“离殇,你可否替本宫送一样东西出宫?”
“现在吗?”
“不碍得什么时候,本宫害了家好人,那户人家就剩下了一个孩子,现在在烟柳巷。”
“好。”
我看着离殇,不由得问他道:“离殇你可会为什么事发愁吗?”
“娘娘,为何这么问?”
我看着他木头一般的脸,自嘲的笑了笑,离殇的愁估计也是我带给他的,他一个暗卫本只需要保护好皇帝,杀掉他该杀掉的人又如何会有剪不断的愁绪呢?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汉宫春月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