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最美的雨后飞虹是什么样的?是如诗中所说“飞虹络云带,人影在河汉”那般吗?黄昏时,这场缠绵了多时的大雨终于停了,美丽的夕阳映红了半边天,一道色彩斑斓的飞虹挂在天边。我趴在窗前望着天空。鸟儿从藏身之处,振翅飞起,叽叽喳喳,呼朋引伴。
采薇从丽妃的云光殿回来后,和我声情并茂的讲述了云光殿中发生的事,丽妃砸掉的东西姑且不计价值几何,光是我听着的她的那副样子便可知她定是为这场阴谋没有得逞而心中愤懑。之前我还以为这丽妃虽是疯癫了些却也算的上是这后宫中难得少有的明白人,如今看来不过又是一个局中人罢了。
夜半时分,经过一场大雨的洗礼夜空也变得极为清明,一汪明月高悬,周围星辰闪耀,皇帝的御撵也沐浴在月光里进入了皇宫。皇帝坐在轿撵上,脸色阴沉全是疲惫,他本以为自己对于这片江山已然做到了说一不二,却不成想,一个当年被驱逐至西北边境荒凉之地的小小永安王,竟能在蛰伏十数年之久后,发动了一场差点让京城失守的叛乱,西北漠城数万军民化身傀儡如此众多之人从西北行军至京,所遇路府州县竟无人上报,官官相护,层层勾结,欺上瞒下,这大盛江山如何能够稳固安泰?
他堂堂一国之君,站在城墙上亲自督战,竟还没有安肆城赤脚带着脚铐说两句话更得人心。他如今是三十四岁,而不再是那个十四岁需要依靠于安肆城的势力才能登基上位的少年了,这么些年他以为的运筹帷幄,原来实则在人心面前一文不值。
皇帝在勤政殿前下了轿,福盛已然站在门口恭候着,可是皇帝却在看了他一眼后,就转身向外走去,福盛连忙跟上,小心问道:“皇上,您这是要去哪啊?”
皇帝抬头看着天上明月,笑了笑:“走走,看看这月光下的皇宫。”
“哎呦,皇上啊,您什么时候想看奴才都陪着您,只是现在属实太晚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皇帝停下脚步,皱着眉,脸上带着些许的愠怒对福盛道:“怎么?现在朕连散个步的权利都没了吗?”
福盛听了心中颤抖,赶忙请罪:“奴才不敢!”
“朕却看你敢的很!行了你也别跟着了,朕自己走走。”
“皇上,这”福盛小心的抬头瞧了一眼皇帝,见皇帝面上的表情更为不悦,赶忙低下了头,为难的道了句是,便停下了脚步,看着皇帝的身影渐行渐远,确认皇帝走了有一段距离后,他才皱着眉,满脸严肃的左右环视了一周,只见随即便有四个黑衣暗卫从隐蔽处现身,对着福盛一拜,福盛低声道:“跟着皇上,千万保护好了,也别让他发现你们。”
黑衣侍卫抱拳行礼,随后身影又再次消失在了月色之中。
皇帝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巨大的孤独感包裹着他。皇宫西侧有一处极偏僻的宫殿,少有人去,宫中人都说那里不吉利,皇后之前也是在那处被赵氏所伤。但其实那里却是承载着皇帝小时候的全部记忆。那所宫殿,名叫冷月宫,因着宫中有一口深井,月影投在井中不论大小均能将其装满,又因为位置偏远,所以故此得名。
在冷月宫前的那条宫道上,他的兄长们曾将他的尊严贬的低微到了骨子里,也是在那里,一年冬天,大盛尤其的寒冷。他从小最亲的乳母在这里被皇后身边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抢走了一篓子银碳,还挨了一巴掌。
那天他的乳母顶着半张红肿的脸,抱着她用她娘传给她的素银簪子从内务府换的一篓子烧火用的木炭,温柔的对他笑着说自己没事。夜晚,那木炭燃烧产生的烟太大,呛的人睡不着,乳母还是笑眯眯的,给他讲沈复在浮生六记中写的“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并以此苦中作乐。
可是,乳母死了。他甚至找不到她的尸首,她再好,终归也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宫人。
冷月宫那陈旧的宫门紧闭着,皇帝伸手将它缓缓推开,迈步进去,还是那熟悉的院落,枯树杂草,以及那口最出名的井。
他的母亲死在这里,他也曾在这里被人狠狠的踩在脚下,他的乳母为了护他,在这里往自己的肚子里不知装了多少的苦楚他人生中所有的苦难似乎都与这里有关。只要一回到这里,他便能想起那些他想深藏起来的过去。
正殿门前挂着两盏已然有些年头的宫灯,在习习的晚风里不停的摇曳。他推开那扇沉闭已久的殿门,扑面而来的便是厚重的灰尘味道,这屋子基本与从前无异只是更加的破败了些,他站在殿门口,闭上了双眼,深深的吸着气,灰尘的味道让他感到安心。月光洒在他的背上,将他倾斜着的影子拉得细长。
熟不知在云光殿里,丽妃还在不停的砸着东西,地上狼藉一片,瓷器的碎片将她的手心割破,鲜红的血液不停的涌出,她瘫坐在地上,望着割破的手心,痴痴的笑着。黄家与永安王的叛乱被平息,黄家没了,安棠儿也完好无损的被送回了皇宫,她的谋划全败了。
殿内漆黑一片,唯有那扇半开着的小窗子尚且能透进些许月光,而那光打在她的脸上,更加衬的她很是有几分憔悴。
“丽妃娘娘,多日不见,您可还好?”
丽妃闻言抬起她那双昏沉的眸子,见我独自一人进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皇后娘娘怎么自己来了,难道不怕臣妾伤害您吗?”
我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走至那被掀翻的圆凳旁,俯身将凳子扶起,掏出帕子略微的擦了擦,随即捋顺了衣摆缓缓的坐了上去:“本宫有何畏惧,丽妃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一条丧家之犬能有何惧?”
“丧家之犬,娘娘果真是好形容。娘娘,这姑苏,景可好?”
“姑苏甚美。”
“甚美啊!昔年,他也曾说要带臣妾一同游姑苏,臣妾也感动的不行,可是臣妾命不好,死了孩子,也没去成姑苏。后来倒是听了桩趣事,孝懿皇后生前最爱江南景色,对江南烟雨更是痴迷。衣衫要穿江南产的丝绸,衣服上的绣花也要用苏绣的,虽喜食辛辣之物,却也独爱一道甜口的松鼠桂鱼。最爱那垂丝海棠,却也爱那玉茗和望春。对茶倒是不挑,却也极为偏爱那清明前后采摘的西湖龙井。皇后娘娘近日可收到内务府送来的新茶?”
我听着她的话面上虽是不显,却是攥紧了拳头,清明前后新采摘的西湖龙井怪不得禾苏来时特意提了一嘴我宫中的茶,原来所谓这般:“你与本宫说这些做什么?”
“臣妾原也以为自己不在乎了的,却不曾想,每每想起却依然会心如刀绞。娘娘可知臣妾曾有个孩儿,若是她能平安长大,现在大约也有十几岁了,可以给她挑选一户好夫家,臣妾也可以看着她穿上臣妾亲手为她缝制的凤冠霞帔可是她死了。我曾将她当做自己生命中的全部,可是臣妾的全部却都被皇上亲手夺走了”
丽妃死死的捏着她手上的那处极深的伤口,脸上还挂着悲戚的笑容:“他是这般的看重于你,安家百口被灭却独独留下了一个你,他让你住在他宝贝着的长乐宫中,让你站在安凝华的海棠树下,让你养着刘昭仪的四公主,带你去临安赏荷花,送你去姑苏赏春景,你以为这些当真都是为了你吗?不,他是在圆他心中对安凝华的亏欠!”
我皱着眉,冷眼看着丽妃:“这些本宫都知晓,也属实非本宫所愿。本宫自踏入这深宫,自问从未与你有过过节,你为何要害本宫?”
“为何?臣妾日日都能梦见小公主在我的怀里渐渐失去温度,变得冰凉、僵硬,再也发不出哭声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她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却就在我怀里变得轻飘飘的失去了重量。那晚的雨也很大,它浇灭的不仅是我卑微的爱情还有我孩儿生命的火焰。皇上,他真的好生无情,我只是想让他也尝尝失去珍爱之人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偌大的殿内变得静悄悄的,只有丽妃悲凉的笑声在回荡着。
我站起身,低头望向她:“黄家反了,永安王死了,黄大将军也死了,黄陌不见了踪影,皇上正在四处寻他。你与本宫一样都变成了无家之人。有一件事你没说全,他送本宫去姑苏,除了是为了满足他心中对孝懿皇后的亏欠外,还是有意要背着我除掉安家。丽妃,你好自为之吧!本宫曾以为,你是少有的明白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你口口声声说恨他、怨他,可你扪心自问,你心中当真半分爱都没了吗?”
丽妃将手伸入袖中摸索着,她声音低哑道:“爱与不爱,恨与不恨,现如今还有什么重要的呢?左右我这一辈子,不过就是当了一个失败的替身罢了。”
“未来日子还长,你又和谈一辈子?”
透过微弱的月光,我只见丽妃从袖中掏出了一把极小巧的匕首,那匕首锋利的刀刃在月光下散发着凛冽的光芒,她动作极快的将那匕首从自己眼前划过,伴随着一声尖叫,丽妃,亲手划伤了自己的双眼。鲜红的血从她的眼睛处涌出。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中的震惊无以言表,我捂着嘴让自己变得镇定下来:“丽妃!你这是做什么!”
“他说,我的这双眼睛最像她。如今我将这双眼睛毁了,从今以后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也只用做我自己了,我也能解脱了。皇后娘娘可知,我最讨厌的便是这个“丽”字。在这宫里人人都叫我丽妃,人人都羡慕我有这么个封号,可我一点也不喜欢,陈贵妃、杨妃尚且还有人能记得她们姓什么我呢,我姓黄,名幼相。自幼生长在西北,看过万里荒漠,看过茫茫戈壁、草原,见过牛羊遍地,看过异族的豪迈奔放,也听过驼铃叮当,可是终究还是被困于此处皇后娘娘,娘娘,请您记得,臣妾叫黄幼相”
“黄幼相,你不要乱动,本宫找人给你传太医!兴许这双眼睛还能救回来!你别动!”
“别去!别叫太医!他们一定会把我送去冷宫的,那里太冷了,怨气太重,我不想死在那里。”丽妃一边说着一边神情激动了起来,她跌跌撞撞的爬向我,抬起胳膊四下里摸索着想要抓住我的衣摆,我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是血的人,不禁吓得连连后退。她几下里扑腾都抓了个空,她瘫坐在我面前不远处,苦笑着对我道:“皇后娘娘,我知道这么说可能有些无耻,但能不能请您只对这宫中人说我疯了,然后将我囚禁在这云光殿里,待在这里死,总也好过死在那冷冰冰、阴森森的地方。”
我看着她的那副有些吓人的模样,心中愤怒未减,我不懂得为何她们都要为了那所谓的爱与深情去做违背本心之事,“情”之一字当真有如此大的威力吗?我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我沉默着看着她过了半晌,才转身离开。云光殿里的宫人都在门外候着,我对着门边的一个小宫女道:“去叫个太医来给她看看吧。”
“我家娘娘她怎么了?”小宫女一边小心翼翼满脸畏惧的探头向殿内瞧,一边语气恭敬的问我道。
我也回头又望了一眼那殿内,淡淡开口道:“她疯了。”
从云光殿出来后,采薇跟在我身后:“娘娘,可问清楚了?”
“还有何好问的,这宫里的女人害人的原因,左右不过就是为了一个皇帝。自己爱而不得,为情所伤,也不希望别人好过,再或者便是如丽妃这般也算的上是为情所困、所苦、所伤”
今晚月色极好,只是那个叫幼相的黄家女儿,再也看不见了。这宫中日后再无此人,唯有一个瞎了眼的疯子丽妃。
在回长乐宫的路上我遇见了独自一人的皇帝,他高挑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极为孤单,他的身上还穿着带着血迹的衣衫,我朝他迎面走去,他看见了我,张开了双臂,笑得温柔且灿烂。
汉宫春月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