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里,皇帝坐在桌案前,食指交叉放在桌上,头微微低下,眼睛却目视着前方。福盛站在他身侧不远的地方低着头,偶尔偷偷瞄一眼神情阴沉的皇帝。
这永安王的傀儡军叛乱之事刚过去不久,安肆城在此事上立了功,皇帝开恩特准将安肆城与安敬之从天牢中调了出来,还给了他们庶民的身份,幽禁在了京城东山前的宅子中。
可是朝中却还有些人接二连三的上折子说皇帝对安家过于刻薄,恐会寒了这天下欲为朝廷效忠的志士之心。
更还有人说皇帝应当适当的放权给太子,让太子多加历练,也好为日后做准备。这京中更是不知何时冒出了个能与皇家暗卫势力比肩的组织,这组织背后之人身份神秘,也属实让人头疼。
禾苏与太后更是不知收敛,前日里偏要上街纵马,闹得京中百姓议论纷纷。
逃跑的黄陌还未捉到,宫中的丽妃却又瞎了眼成了个疯子
皇帝看着眼前等着他处理的这桩桩件件的事,倍感头疼。
昔年他的父皇放权于太子,结果呢?他的那位从本身而言并没有什么才能的太子哥哥掌了权,却变成了外戚干政,朝廷外强中干,岌岌可危。后来他自己当了太子,更是直接弑君登基当了皇帝。所以根据往日经验而言,太子掌权属实算不得好。更何况一个如果因为未经历练就当不好皇帝的太子,那这江山也属实算完这京中的那个神秘组织倒是这些事中最为棘手的,因为也不知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所涵盖的势力范围又囊括了多少
这大盛究竟还有多少异心之人,在处理永安王之事时,便揪出了从漠城至京中数十个路府州县里的晗元余孽,贪官污吏十几人皇帝心中其实也是不解,自他登基以来,也算是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自己问政也算是勤勤恳恳,这些人到底心中所求是什么?反叛于朝廷当真是有意义的吗?
福盛看着窗外的夕阳,小心翼翼的问道:“皇上,您看这天也不早了,要不咱们去长乐宫吃个饭?”
皇帝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不了,去看看丽妃吧!”
福盛皱着眉头,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可是,皇上,这丽妃娘娘疯了咱们还去那做什么?”
皇帝沉默着站起身,一撩衣摆,从桌案后走出,向门口走去。福盛看着皇帝的背影叹了口气,赶忙提步跟上:“皇上,您等等奴才啊!”
今日宫中的夕阳颜色格外的鲜艳,整整映红了半面天空。宫中时兴的花都开了,到处洋溢着沁人的花香。云光殿里也是少有的一片祥和,昔日丽妃还没疯时,这云光殿总是让宫人唯恐避之不及,殿里也总是能听见打骂哭喊的声音,现如今却是安静的很,但宫人还是习惯性的绕着那处走。
丽妃自从眼盲后,心绪倒是平静了不少。她也因着得了所为的失心疯而被幽禁在了这云光殿里,她出不来,旁人也进不去。偌大个云光殿就只有她和贴身伺候着她的两个小宫女。丽妃最常做之事便是躺在院中闻着花香晒着太阳,然后听着身旁的小宫女给她念话本子。就像她现在听的这本,已经是这个周的第三遍了,讲得乃是将军和妓生的故事。
故事里的将军偶然遇见了游街的花魁,花魁坐在精致的轿撵上,微风吹来,撩起了花魁脸上的薄纱。就是那样的惊鸿一瞥,便足以扰乱了一人的心绪。将军开始四处打听这花魁出自何处,更是怒砸千金只为博得美人一笑。花魁通音律,更是素来爱抚琴。将军便将自己征战得来的战利品一尾绝佳的古琴送与了花魁,花魁为将军抚琴,二人秉烛夜聊,更是深觉互为知己,相见恨晚。
将军欲为花魁赎身,从此过安稳日子,可是花魁却深知自己身份几何,断然是配不上这般尊贵之人,便拒了将军。更是为断了将军念想,从此不再与将军相见,将军郁郁寡欢,花魁亦是。后花魁更是在这种不可言说的相思之中香消玉殒。将军得知后,深感痛心,在花魁墓前痛哭不止,这份情义感动了上天,花魁复活了。经历过了这般生离死别的二人,决意不再畏惧世俗眼光,携手直面这世间的重重阻隔,直到相伴白首。
丽妃每听一遍,都要认真的感叹一次这世间情爱当真妙不可言,这花魁娘子日日生活在那烟花柳巷情情爱爱之地,本该是身在红尘亦该看透红尘之人将军杀伐果断久经沙场,该最是无情之人。可就是这世间最无情的两人,却是被有情恼。当真有趣。
戏剧源于生活,当年的柳轻城不也是为了所谓的爱情,舍下了京中一切,与她那心爱之人说了句“吾欲与君归故乡”从此苦守漠城,也不知现在她如何了,是否等到了她心中那人。
“丽妃,当真清闲啊!”皇帝迈步走进丽妃的院中,就见丽妃躺在竹椅上,眼上缠着薄纱,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扇子,而她的身边的矮凳上则是坐着两个小宫女,一个略微年长些的捧着本书,声情并茂的念着,另一个则是一边认真听着,一边煮着茶。二人见皇帝进来,先是一愣,转而赶忙起身行礼:“奴婢见过皇上。”
皇帝朝她二人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起身,接着又看着那躺在竹椅上一动不动的丽妃,道:“丽妃,这许久不见,难不成连这规矩都忘了?”
丽妃笑了笑,道:“皇上恕罪,只是臣妾现在乃是一个眼瞎心盲之人,如此皇上可还要怪罪?”
“你到底为何这么做?”
“为何,不为何,臣妾做事全凭自己喜欢,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皇帝皱着眉,又道:“丽妃,你从前最是温柔乖巧,从不会用这样的语气与朕说话。”
丽妃在小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摸索着走到了皇帝面前,她冰凉的手抬起想要抚上皇帝的脸颊,皇帝看着她抬起的手就下意识的不喜,往后退去。丽妃似是察觉到了,她笑了笑,慢慢的攥起了手:“皇上,臣妾的这副模样是不是很丑?”
“丽妃,你变成今日这般模样,还不是因为你太过于执拗。若是你不是这般固执,你与朕又如何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皇上,臣妾却是觉得自己如今的这般模样好的很,以前的臣妾是您的丽妃,是您心中曾经孝懿皇后的替身,却偏偏不是自己。如今臣妾虽然看不见了,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瞎子,可,却不再是您的丽妃了,只是这西北黄家的女儿黄幼相。暂居于此,不见这宫中纷扰,只安静度日,倒也好的很。”
“当朕的女人,你就这般委屈?”皇帝蹙着眉,语调中略带几分愤怒。
丽妃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苦笑道:“委屈?倒是谈不上,只是臣妾这辈子只爱过一人,爱了这一人,这辈子却都没力气再去爱旁的了。如今累了,便谁都不愿爱了。”
“你还在怨朕?”
“以前怨过,如今却是不怨了的,爱都没了,又何谈怨呢?”
“皇后被劫之事,是不是你与永安王通风报信的?”
“是啊,只是她命大。不过我的皇上啊!您自以为猜得透人心,可是却是白活了这三十多年,心中通透程度竟还比不上一个十几岁的小皇后。”
福盛在皇帝身后听着丽妃说的这番话,不禁在心里替她捏了把汗,这丽妃果然是疯了。他本以为按着皇上的做派,现在一定是气炸了,也许会上前捏住丽妃的脖子,然后命人将她丢到冷宫去。就在福盛想着这丽妃瘦弱的身板还瞎了眼要是被丢到冷宫里去,能熬几时的时候,却突然听见放声大笑的皇帝道:“黄幼相,你以为你看透了一切,觉得皇后聪明,这倒是没错,只是你可知道自己也被她装了进去?”
丽妃脸上的表情凝固了起来,她经过皇帝这么一提点,却是似乎明白了什么,自己虽是对皇后完好无损的回宫心中有气,永安王与兄长起兵失败,计划落空而气恼,但却是从没想过要变成今日这般模样的。皇后先是派采薇来没头没脑的说了句黄家反了,又自己亲自前来与她说了那么一大通的话。皇后的目的是将她踢出局中,一来是为了自保,接下来的则是她完全根据皇后的引导走出了丽妃的躯壳
“那皇上今日前来又所谓何事?”
“朕今日前来,乃是想问问你,你可想要自由?”
丽妃听了这话心中更是震惊,这话她能想到从任何人的口中说出,但却是从没想过会从皇帝的嘴中说出:“皇皇上您的话,臣妾可能当真?”
皇帝叹了口气道:“自然。”
丽妃赶忙跪下叩头道:“臣妾谢皇上隆恩!”
“你想去哪?”
丽妃抬头,毫不犹豫道:“去哪都好过日日在这宫中熬着,在外自由的过一日,也好过在这宫中度日十年。”
“你们是不是都这般想,是不是都不愿再在朕的身边呆着?”皇帝的声音略显落寞。
丽妃笑了笑:“皇上难道不想要自由吗?臣妾自小长在西北,日日见的都是天高地阔之地,所遇之人也皆是豪爽自在之人,但在这天家富贵最为聚集之处,臣妾待了这十几年,却没有一日是快乐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哪里比得上这好山好水。皇上,有些事莫要太过于执念,强求,否则终将是伤人伤己。”
皇帝听完也是难得的会心一笑,他俯身缓缓的拉起丽妃的手:“丽妃,这一次,朕真的要将你还给黄幼相了。”
“皇上,请您记得,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叫黄幼相的女子真心的爱慕过您。皇上,臣妾有个不情之请,臣妾的女儿,臣妾可不可以带着她一起走,臣妾不愿她来生再在这帝王家。”
“好。”
景程十九年,农历三月十五宜出行。云光殿里的丽妃殁了,就在皇帝去过她殿里的六天后。
那天夜里一辆小小的马车悄悄的从皇宫角门驶出,而陈贵妃站在高高的楼台上望着那辆马车,无声的流着泪。这一幕也碰巧被站在角落里的我看见了,讲真的,我搞不大明白她们之间的这些陈年往事,爱恨纠葛,我只知道她们没有谁是无辜的,亦没有谁有真正的错。
采薇小声的站在我身后问道:“娘娘,陈贵妃怎么会来?”
我望着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低声道:“十几年了,就是天天打架也总给能打出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情谊来,更何况都是同病相怜的苦命人呢?”
月色很美,很温柔,我对丽妃也是心生羡慕,她自由了,我却还要继续苦熬着,皇帝在发生着变化,可是他却愿意放了很多人,唯独不愿放过我,放过安家。
西南南楚率兵攻打大盛,已攻城略地占据数座城池,皇帝急召派驻扎在西南的周晨将军率兵迎战,又召穆州军驰援,祖父的副将章程将军借机上奏,希望祖父能够领兵,将功折罪,为大盛尽忠。皇帝再三权衡之后,下令让祖父回归穆州军,只是不能做主将,而是成为了一个普通兵士。
我得知这一消息后,虽是在心中为祖父而感到委屈,可更多的还是替他感到开心,祖父曾说过他这一生的志向就是能够精忠报国,我问他,若是两军交战,他作为主将不幸被俘该当何如?祖父说:“他日若成阶下囚,必不苟活。为将者,宁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不能令人折辱苟且偷生。”
陈贵妃近日来我宫里来的也是有些频繁,我也是不甚其烦。但我又不好发作,因为她打着要来看四公主的名头,这四公主之事说到底我和陈贵妃还有一页旧账。
四公主也不知为什么,她平日里对谁都很好,唯有对着对她笑脸盈盈的陈贵妃时,总是挎着个小脸,怕的很。陈贵妃很是受挫,却还是坚持着软着声音和四公主说着话。我站在一旁看着这平日里嚣张跋扈恨不得在后宫里横着走的陈贵妃对着一个小孩手足无措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贵妃,本宫看四公主也乏了,不若先让乳母带下去吧!”我看着那小眉头紧紧的皱成一个川子,满脸都写着拒绝的四公主,对陈贵妃道。
陈贵妃起身走到我身边,还不舍的回过头看着四公主,对我道:“皇后娘娘说的是,那臣妾也先告退了。”说完她就欲走。
“贵妃,为何这般喜欢四公主,还有那日为何要帮着刘昭仪?”
陈贵妃停下了脚步,看着我笑了笑道:“不为什么,坏事做多了,想当次好人。娘娘可得保重啊,这宫里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说完,又抬手抚了抚发髻上插着的步摇,扭着纤细的腰肢出了长乐宫。
汉宫春月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