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午后,有小宫女来报丧,说是总在御花园里跳舞的答应——拜合蒂,没了。我听后长叹了一口气,沉吟良久。
世人皆说,人命如草芥,但宫里的都是贵人,总是不同的。
依我看来,宫中人命才是最如草芥的。
我问那来传话的宫女,拜合蒂是如何没得,昨日不是还去侍寝了吗?怎么今日就殁了。
那小宫女吱吱呜呜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心下便是了然,拜合蒂的死只怕又与宫中的哪位主子有关。
我也没再难为她,只是自己继续靠在廊,看着身后的那池子牡丹花发着呆。
想起拜合蒂穿着宝蓝色的西域舞服,那颜色将她衬的肤色极为白皙,她露着纤细的腰肢,在百花丛中曼妙的跳着舞。以及她那双神秘的异色眸子,她的回眸一笑...她的种种。
她对我说她叫拜合蒂,翻译成中原汉话的意思是幸福。
可是这个名叫幸福的女子,却是夭折在了她刚刚得来的‘幸福’里。
小果支着头看着我,叹了口气,我看着她这半大的孩子满脸的愁容就不禁觉得好笑:“小果,你在愁什么?”
“奴婢在愁娘娘所愁。”
我笑道:“那你可知本宫在愁什么?”
小果摇了摇头,道:“小果不知,但小果知道娘娘每天都很愁。愁的不像个...十五岁的少女,倒像是个耄耋老者。”
我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些词都是跟谁学的,就数你鬼灵精!”
小果摸着头,冲我嘿嘿笑了笑。
皇帝站在勤政殿院中,陈贵妃站在他身侧,手中拿着一把玉柄的团扇,她半垂着眼眸,盯着面前花坛里的绿叶,假以时日,那叶片间便会开出白白小小的花。陈贵妃心中很是不喜欢这花,更是觉得颇为扎眼,怎么看都觉得这花与高大巍峨的皇宫不搭的很。
“贵妃,拜合蒂死了?”皇帝低沉的声音响起。
陈贵妃恭敬道:“是,臣妾亲自喂的毒酒。”
皇帝转身,轻柔的拉过陈贵妃的手,拍了拍:“有劳爱妃了。”
陈贵妃受宠若惊,眉目含情的望向皇帝,声音含娇带媚的道:“为皇,臣妾做什么都行。”
“这些年,你可怪过朕?”
“臣妾不敢,臣妾对皇心意如何,这么多年从未变过。”说着她就势向皇帝的肩头靠去,皇帝也揽过她的肩。
我站在勤政殿的廊道转角处,看着这温馨的一幕,笑了笑。
福盛站在我身侧看着这一幕,却是紧紧的蹙起了眉头,在心里替自家皇捏了一口气。
这下好了,那日从城外回宫就再没见过皇后娘娘,好不容易等到皇后娘娘亲自来了,还难得的提着糕点,又被撞见了和陈贵妃......
好巧不巧的偏偏是陈贵妃,陈贵妃与皇后娘娘不睦这后宫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事闹的......可怎么办才好!福盛现下只觉得自己的状态倒是应了那句俗语‘皇帝不急太监急’真是该的。
“皇后娘娘,您看要不奴才先去通传一声,您再过去?”
“不必了”说着我回头看了一眼小果,道:“小果,将你手里的食盒交给福盛公公。”
小果闻言前几步将手里提着的漆盒递给了福盛,福盛接过那盒子,满脸为难的道:“皇后娘娘,奴才还是去通传一声吧!不然皇一会儿知道了一定会责怪奴才的。”
“不必了,四公主还在宫里等着本宫呢,本宫也不便多留了。”说罢,也不管福盛在我身后还说了些什么,就带着小果,径直的向勤政殿正门走去。
福盛呆愣在原地,看看手里提着的食盒,又看看皇后的背影,在心中提前替自己哀叹道:“这都是什么事啊!就会为难太监,太监做错了什么?”
又转头望向茉莉花坛边相拥着的两人,再次长叹了一口气。
我与小果出了勤政殿,小果问道:“皇后娘娘为何不叫福盛公公通传,将那盘子枣泥山药糕亲自拿给皇呢?”
“坏人好事可非君子所为,更何况,本宫可不想再与陈贵妃纠缠。”
小果似懂非懂的跟在我身后,在宫里溜达。
我本想着,去拜合蒂住过的宫殿瞧瞧,可是她那实在是有些远,正午的阳光也属实有些灼人:“小果,你采薇姐姐可说了,她今日要去哪?”
小果摇了摇头:“不知道,采薇姐姐今日一早便出门了,还带了她平日里舍不得戴的簪子,穿了身艳丽的衣裳,怪奇怪的。”
我笑了笑,心中明白,穆沉舟只怕是又跟着天启太子进宫了。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陷入了爱情的采薇越发神秘了,我也是有几分羡慕她,情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样的?
“娘娘我们去哪啊?”
“回宫吧!”
夏日将至,延寿宫里就已然从冰窖中搬出了好几块冰,小太监们将那冰块摆在太后常卧着的软塌四周,小宫女们拿着丝织的团扇,冲着冰块力道控制的极好的扇着风。
太后卧在软塌,手里捧着本书,吃着禾苏喂给她的葡萄,享受着凉爽的风。
谁人看了不道一句惬意。
禾苏的面带着浅浅的温柔笑意:“娘娘,这还没入夏呢,贪凉终归是不好的。”
太后抬头望着他,嗔道:“本宫怕热,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了这避暑的,可怎么活的下去?”
禾苏抬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碎发:“禾苏知道,但禾苏更担心的是娘娘的身子,娘娘若是身子不好又如何能和禾苏共白头呢?”
太后听了这话,脸的表情才终于是变得柔和起来,甜腻腻的笑道:“禾苏,你说我们若是离开这皇宫,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做一对寻常夫妻,可好?到时候我们再生一个孩子,你说那孩子的眉眼是会像你还是像本宫?”说着她伸手仔细的轻抚着禾苏的眉眼,然后情意满满的叹道:“还是像你好,不论男孩女孩,像你终归是好看的。到时候啊,我们再种几亩薄田,本宫去学学织布,男耕女织,多好啊!”
禾苏握住了太后抚着他眉眼的手,笑道:“娘娘明知道是不可能的,别给臣希望。”
太后勾住了禾苏的脖子将他拉下,轻轻的吻了他的唇,禾苏总是有这样的本事,让她可以什么也不顾的本事:“禾苏,你怎知是不可能的?我们明日便出宫好不好,再也不回来,谁也不管谁也不顾,任着天塌地陷,就当这天地间只有你我,本宫真的想要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一次,就凭着自己的心......”
“娘娘为何要想这么多,只与臣在当下快快乐乐的不好吗?”
“好。”说着太后又吻了禾苏的唇。
只是此刻禾苏心中却是一片凉意,自那日他偶然间听见了太后与张家大人的对话后,他每次看见太后心中情感都很是复杂。
安凝华是这些年来支持着他屈辱的活在这世的唯一动力,安凝华的死对他来说更是一桩执念,往日他只知安凝华难产而死属实蹊跷,太子也告诉他安凝华之死是陈贵妃与左相的阴谋,目的是针对安家,更是嫉妒安凝华颇得圣宠,生下太子,安家风头无两,安凝华更是在宫中地位牢固,陈贵妃手里握着的六宫之权便岌岌可危。
就连太子也告诉他,安凝华就是被陈贵妃和陈家害死的。没想到这么多年,他虽然没有恨错人,却是少恨了人。
眼前这个对他情意绵绵的女人,曾是他以为自己抓住的一道阶梯,这些年的相处,太后对他也属实算得是真情实感,再好不过的。
可是,杀母留子......这样恶毒的主意居然是她出的。安凝华的死她居然也参与了其中,太子又究竟知不知道呢?太子若是知道,为何不告诉自己?是怕自己对太后下不了手吗?
当年,他还寄居在镇国大将军府,是个全府下都不待见的寄居者。
唯一待他好的安凝华难产离世的消息传来,他只觉得这世间再无光亮,安凝华曾教他,不要一直活在仇恨里,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值得去看,去留恋。
他偷偷的去听安肆城与安敬之的对话,得知安凝华难产而死必然蹊跷,可是安肆城与安敬之却因为顾虑皇帝的忌惮与安家百口的性命,选择了将这颗被打掉的牙齿咽进肚子里。禾苏闯进去与他们争辩,却遭到了训斥,到现在他好像都还能想起安肆城那横眉冷对的模样。
安凝华说的这世间的美好,就是这样吗?她所在乎的安家,她所在乎的家人甚至都没有勇气去质疑去为她不明不白的死讨一个说法,人心伪善,卑劣至此。
禾苏不明白,自己还苟活于这世做什么,这世间全然尽数是黑暗一片。于是他怀着一腔愤恨从安家出走。小小的孩童,在烟柳巷里讨生活,更是见识了这世间更为黑暗之事。
平阳阁是做男子皮肉生意的地方,和他一起进去的有个名叫程橙的男孩,那男孩虽是生得一副好皮囊,可是却是极为瘦弱,细胳膊细腿的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
这人的癖好是最难以捉摸的,深究起来也最是让人恶心。
那天一个肚满肠肥的中年男人用他那看起来便令人作呕的油腻眼神,在他们这群孩童中打量了一圈,便盯了瘦弱的程橙,程橙瑟缩在禾苏身边,小声道:“禾苏,只怕今日我是躲不掉了,我枕头下面还有我娘给我的一个平安福,我从小身子就弱,我娘听说京外山的寺庙最是灵验,便一步一叩头给我求来的。今天我若是回不来了,就留给你吧!”
接着他就被老鸨手下的小厮像拎一只小猫小狗似的从人堆里拽了出来。
那中年男人看着程橙那小小的身板,精致的面颊,满意的笑了,随后从怀中掏出了几张银票放在了满脸堆笑的老鸨手里,接着将发着抖的程橙一把抱起来,抗在肩头,笑呵呵的向二楼雅间走去。
禾苏攥紧了拳头看着带走程橙那人的背影,程橙泪眼蒙蒙的望着他。
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都不会相信,这样绝望的眼神会出自一个孩童的眼里。
禾苏瞪着老鸨,老鸨感受到了挑衅,便指使手下小厮,前将禾苏拽出来抬脚就冲着他那还没二两肉的屁股踹去,踹完老鸨似是还不解气,又让人狠狠的冲着他的腹部踹了一脚。这一脚也让禾苏再也起不来身了,疼痛充斥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但他却依然不示弱的蜷缩着身子,继续瞪着老鸨。不出意外的又是一顿更加猛烈的毒打。
第二天,清晨禾苏躺在脏乱的大通铺,浑身疼痛的动弹不得,手里还攥着程橙娘给程橙求得平安福。
可是这平安福却是保不了程橙的平安......
屋门被打开,几个小厮拖着半死不活的程橙进来了。
他们随便将伤痕累累,衣衫不整的程橙丢在了禾苏身边,就哼着小调,不愿多留一刻的,出去交差了。
禾苏艰难的撑起身子,看着气息奄奄的程橙,往日里程橙那张秀气的小脸现在却是鼻青脸肿的。身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禾苏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气愤,他将程橙摆正,又拉过薄被给他盖,强忍着泪水,小心翼翼的叫着他:“程橙...程橙你还好吗?”
程橙艰难的抬起眼皮,气若游丝的小声道:“禾苏,我疼....”
禾苏将手里的平安福塞到程橙的手中,又抬起手背抹着脸的泪水:“程橙,不怕,你看你娘给你求的护身符在这呢!你一定会没事的,我这就去给你找大夫!”
禾苏刚准备起身,就被程橙抓住了手腕:“禾苏,他们不会给我找...找大夫的。看来,我娘给我求的这个符也不怎么灵验,禾苏...我想我娘了...我是不是要见到她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不会的,不会的!”
禾苏推开程橙抓着他的手,忍着疼痛下床,跑着出门,跪下,抓着门口看守小厮的衣角求他去找个大夫来,结果不仅被踹开了,还又遭到了一顿毒打。
当他强撑着身子回到屋里时,床的程橙已然是断了气,而他的手里还紧紧的攥着那张没什么用的平安福,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
那时的那些岁月,禾苏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挺过来的,他只知道,支撑着他走过这,漫漫长路的就是心中对安凝华的那份执念。
后来他接管了平阳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平阳阁从此不再做皮肉生意,更不要提纵容对孩童犯下那样的大错。至于当年那个害死了程橙的中年男人,禾苏更是借助平阳阁的力量斩断了他的生意往来,让他也尝了尝失去尊严,家破人亡的滋味。
冤冤相报,因果循环,凭着一腔执念走到今天,他只知道所有有罪的人都该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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