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刚过,在漆黑的雨夜里烟柳巷却依旧是灯火通明的。
但在平阳阁后门的那条僻静的小巷子中此时已是风起云涌。
许多的黑衣暗卫无声无息的提着刀涌入后门。只是他们来时平阳阁的后院就已经被搬空了,阁中戏台子上还在唱着戏,四周还坐着客人,小厮们照常往来在大厅与二楼雅间中,忙得热火朝天。
看见黑衣人一出现,众人皆是惊慌失措,试问普通人见了这样的场景怎会不感到恐慌。
皇帝虽是说了只要不是与太子和禾苏有牵连的就可以放过。
但这样一来筛查难度增大,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逃窜出去,所以,方才皇帝又下令说要将今日平阳阁里的所有人都杀光杀尽一个不留,连一只老鼠都不能放出去。
离殇站在太子常去的那间厢房,望着楼下的杀戮,为了避免平阳阁外的人起疑,几个黑衣人将一楼中央的戏台子围了起来,拿刀指着戏台子上的戏子,让他们不停歇的高声唱着戏,平阳阁的大门紧闭,不论是客人还里面的小倌儿,仆人全被围在了一楼。
恐惧、尖叫、怒骂为这场戏伴着奏。
鲜血溅在细绢糊的门上,窗上。
血腥气四下里散着,越来越浓。
离殇皱着眉,听着身旁黑衣人道:“大人,这楼里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离殇皱着眉道:“追,务必追到他们。”
“是!”
世人皆知城南月见湖畔的杏花林,春日里美不胜收,但无人知晓,这杏花林的地下乃是别有洞天。
当初平阳阁始建,禾苏就怕会有这么一日,于是便派人将这地下挖通,又修了四通八达的地道,便于流动与逃窜。故而通往此处不止一条路,也不止一条可以逃跑的路。
禾苏坐在地室里,闭着眼沉思着,过了半晌才对面前站着的黑衣守卫道:“想办法,将消息不计任何代价,传给太子殿下。”
“是!”
前脚那个黑衣守卫刚出去,后脚又进来一个,只见这人满头是汗,一看便知是从外面跑着回来的:“公子,公子不好了,平阳阁被屠了。”
禾苏深吸了一头气,微微抬起双眸,沉声道:“阁中没有我们的东西了吧。”
“回公子的话,都清空了。只是阁里的小倌儿和今日来的客人,以及太子殿下最喜欢的戏班子,都死了。今日来的客人中很是有几个在京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知若是他们家中闹起该怎么办?”
禾苏轻哼了一声道:“怎么办?我如何知晓怎么办,这平阳阁我们是回不去了。皇上不愿让我们做这活在明面上的人,偏要逼着我们当这在地下穿梭的老鼠,那我们也不好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公子打算如何做?”
“如何?现下南方水灾,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蛰伏起来等到太子殿下回来,再行商讨。”
离殇带着人,屠完平阳阁,将阁中蜡烛尽数熄灭,然后让人在阁中点起了一把火,因着外面在下雨,火从里面燃起,等到烧尽屋中物件,烧到外围时,雨水便能控制住火势,也不至于连累了周围其他做生意的楼阁。
离开烟柳巷,离殇让人继续满城搜寻禾苏的下落,自己则是避开了所有人,来到了城南杏花林。
他到时,禾苏已然派人在等着他了。
他随着带路的黑衣人,小心的下了地室,穿过黑暗且曲曲折折的地道,方才见到些许光亮,而禾苏正坐在那些光亮的中央,着一身青衣,带着疲惫的笑:“离殇大人您总算来了。”
离殇走近,随手拍了拍禾苏身旁摆着的黑木大箱子,这箱子样式好生奇怪,不似寻常用来储物的,倒像是放尸体的棺材。
“离殇大人还是不要乱拍的好,惊扰了里面的人可就罪过了。”
离殇收回手问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禾苏起身走到离殇身旁,抬手用力推开了黑色木箱的盖子,里面赫然躺着一具穿着青衣的男子尸体,只是那尸体的面颊被毁坏了,看不清容貌,但穿着打扮与身形却与禾苏一般无二。
禾苏看着离殇有些震惊的神色,笑着伸手为那尸体理了理衣襟,道:“他,原来是我平阳阁里最有名的倌儿,那是一年冬日,我从皇宫驾马回平阳阁,路上看见了蜷缩在街角的他,本来没打算救的,但他一起身,除了那张脏兮兮的脸,身形竟是和我极像。
所以我便将他带了回来,好好养着,我身上哪处有痣便也给他纹上,他身上有的我身上没有的就给他去掉,所以他也受了不少苦,今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就替我死了。他叫个什么名儿来着?哦,他叫元起,真是个好名字,又生得一副好皮相,只是命不好,遇着了我。”
“公子的意思是让在下带着这具尸体回去复命吗?”
禾苏抬头笑意盈盈的望着他,道:“是啊,若非如此,我的元起不就白死了吗?况且若不给皇上一个交代,以我与他多年的恩怨,他不会善罢甘休,更不会放过你的。”
离殇望着那具尸体,沉吟了片刻,问道:“为了自己活着杀了他,你不会自责吗?”
禾苏收回手,拿帕子仔细的擦着,道:“自责?呵,那是什么感觉,这天底下比我该自责的人多了去了,也未见他们流下过一星半点儿的眼泪。这元起本就是我救的,若非是我,多年前的那个冬日,他就该死了!是我,是我让他苟活至今的,他今日还了我的恩,有错吗?”
“禾苏,你疯了!”
禾苏停下手里动作,冷着一张脸,嘴角微微上扬道:“我疯了?我可没疯。我的仇还没报,那些该死的人一个个都还好好的活着,我凭什么疯,我不敢疯,也不会疯。”
“孝懿皇后,对你就这般重要?”
禾苏反问道:“若是你站在我的处境,将孝懿皇后换成安棠儿,你难道不会像我一样吗?
看着她含冤而死,所有她在乎的人都袖手旁观,任由别人害她侮她,却无动于衷,心安理得过着她用死换来的短暂太平日子。
她爱得人借着爱她的名义,去与别人鬼混,那些人甚至还培养了一个安棠儿试图顶替她,离殇你说,那些坏成这样的人是不是该死,是不是理应付出相应的代价。”
离殇没有说话,只静静的望着禾苏,在他心里,皇后娘娘不是孝懿皇后,她不会为了她人丢掉自己的性命,她那么聪明更不会将自己陷入非死不可的困局。
而自己也不会成为禾苏,自己若想杀谁,想要替谁报仇,那一定会提着刀,拔着剑直接上去斩下那人首级,用仇人的血祭奠自己所在乎的人。哪怕没能成功,大不了便是一死,也断不会用别人的性命换自己的苟活。
所以他不能理解禾苏,但为了皇后,他只能继续帮助他们。
禾苏平复了心情,转身对离殇道:“你速速将这尸体带回去,回去晚了恐皇上会怀疑。”
长乐宫里,采薇熄灭了所有的烛火,她坐在我榻边,为我扇着扇子,我们谁都没说话,但却都无比清醒。
殿内静的吓人,只能听得窗外传来的淅淅沥沥的雨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凉风从殿外涌了进来,我原本有些昏沉的睡意,瞬间便变的清醒了。
又听得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采薇从我榻边起身,撩开床帘,刚探出头,就吓了一跳,赶忙跪下行礼。
我顿时了然,闭上了眼睛佯装已然入睡。
那人靠近我,坐在我身边,伸手抚摸着我的脸颊,他的手指冰凉,指腹有些粗糙,是皇帝来了。
采薇担忧的小心看了我一眼,无奈转身离开了殿内。
一时,寝殿里只剩下了我和皇帝。
“棠儿,朕知道你在装睡,这样的雨夜,朕睡不着,你不是也一样睡不着吗?”
我没理他。
却听他又自顾自道:“棠儿,你是还在生朕的气吗?转过来,我们聊聊吧。禾苏死了。”
我听完心下大惊,禾苏那样一个聪明的像只狡猾兔子的家伙,他能死?讲真的,惊讶之余,我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说谁死了,我都不信禾苏会死,狡兔三窟,谁知他躲去了哪里。
“他真的死了,离殇带回了他的尸体,虽然面容被毁了,但身体太后验过,就是他没错。棠儿,你不愿意与朕坦诚吗?”
黑暗之中,我睁开了眼,转身望着他,抓住了他摩挲着我脸颊的手,道:“皇上这大晚上的,冷不丁与臣妾说这些做什么,臣妾与禾苏公子不过是有过几面之缘,他是死是活,如何死的又要如何活,与臣妾何干?
而且皇上想让臣妾与您坦诚什么?臣妾做错了什么要被皇上这般逼问,皇上又做错了什么需要臣妾的原谅?皇上难道在心虚吗?”
听我说完了这么大一通,皇帝笑了笑,俯下身来,将头埋在我肩上,搂着我,道:“是朕的错,朕不问了。棠儿,你以后可不可以只站在朕的身边?只与朕在一处,不要管旁人的事?好不好?”
我叹气道:“皇上,您这究竟是怎么了?白日里,臣妾去勤政殿找您,没来由的从点心盘子里发现了张莫名其妙的字条。如今您又这般来闻讯臣妾,难道一切都要怪臣妾今天进了摆着皇后姑母遗物的偏殿吗?”
皇帝浑身一僵,他抬头,捧着我的脸,与我鼻尖相抵,柔声道:“是朕不好,都是朕不好。”
“皇上饮酒了?”
皇帝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像小孩子一样笑着点了点头,起身用手比划着道:“喝了,就喝了一点点。是不是朕身上有味道?朕知道棠儿不喜欢,所以朕来的时候特意沐浴熏香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棠儿你闻闻。”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袖子递到了我面前。
我很平静的抓住他的胳膊,冷声道:“皇上又记错了,臣妾从没嫌弃过您身上的酒味。不喜欢您身上酒味的应该是孝懿皇后。”
皇帝先是一愣,随即收回胳膊,尴尬的笑了两声,道:“对不起,棠儿,你看朕真的醉了。”
我向里挪了挪,拍了拍身边的空位道:“皇上既是醉了,就睡吧。最近朝政繁忙,耽误不得。”
皇帝立马换上了满足的笑容,脱了鞋子和外袍就躺在了我身边,侧身紧紧的搂着我。
我心中有些不适,小声道:“皇上,您松开些,臣妾又不跑,您这样勒着我要喘不过来气了。”
可是我说着皇帝搂着我的胳膊却是又紧了几分,他道:“朕不能松开,朕怕你晚上趁朕睡着,再捅朕一刀。”
我一时无语,不知该说什么,他的顾虑的确是有可行性的,毕竟多少个夜晚我都摸着枕头下面的那把匕首想着该如何插进他的胸膛。
过了没多久,他平稳的呼吸声就从我身后传来。我轻轻的将他的手掰开,起身下了床。
只是我刚穿好鞋子,手就被他拉住了,我吓得猛一回头,就看见了他那双在黑夜中有些亮的眸子:“棠儿,你去做什么?朕劝你,不要做不该做的事,也不要去不该去的地方,否则”
他还没说完我就打断他道:“皇上多虑了,臣妾只是想去拿帕子给您擦擦身子,您发烧了。皇上若是不愿,那臣妾这就去让人请太医来。”
皇帝嘴角恢复了笑意,道:“朕无妨,只是今日喝了酒又吹了风所以凉着了。”
我一边向门口摆着的架子走去,一边道:“皇上现下南方水灾那般严重,太子又被困在了宛城,您若是有了个三长两短倒下了,这大盛该怎么办?你让这天下的百姓到哪再去寻一位明主?”
我拿起帕子在水中打湿,拧干,走回榻边坐下,将帕子折成四四方方的,敷在他额头上。又抬手抚摸着他的眉眼,笑道:“皇上,有没有人说过您的这双眼睛长得很妩媚?”
皇帝嗤笑道:“棠儿,你这又是从那本话本子里学来的油腔滑调?”
“皇上不喜欢?”
汉宫春月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