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除了午七,也只有躲在画心身后的卿九影堪堪逃过了一劫。
黑衣少年的眸光冷冷扫过午七,午七只觉的通体一寒,立即毕恭毕敬地往后又退了三两步,隐在暗处。
少年向画心抱拳一拜,朗声道,“棠舞歌皆是些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寻欢作乐之地,如此不堪一击,怎配登堂入室做冷公子的徒弟!在下轩辕末,愿意拜入冷公子门下,此后必定潜心修行,尊师重道,对师傅衷心不二。”
此一番拜师宣言,亦是轩辕末的肺腑之言,因而一词一句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轩辕末?”
画心上上下下打量着轩辕末,只见他一脸冰霜,浑身清冷,满目桀然,却也还算长得眉目清秀,令人赏心悦目。
“你和那个呆子倒是有几分像。”画心低低一笑,轩辕末还当画心是在肯定他,却不想画心转口又接了一句,“一样的无趣。”
轩辕末本不擅言辞,一时默然。
默然想着:公子,你这媳妇真该好好调教调教了,要上天了
“筋骨不错,武功不凡,倒是可造之材,打起架来一定是把好手。”画心绕着轩辕末转了一圈,评头论足一番,忽然指着凤归凉道,“你若能打得过她,本公子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轩辕末迅疾转身看向凤归凉,目中带着锋利的光芒,拔剑相向,动作干脆利落,剑身通黑,闪着炫目的泽光。
画心目光陡然一滞,那剑,似乎似曾相识。
面对轩辕末的利剑相指,凤归凉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似乎一眼看穿了画心的用意,缓缓开口道,“小公子武功卓绝,朕”
差点说漏嘴,凤归凉顿了一顿,立即改口道,“真叫人望尘莫及,在下认输。”
画心看着凤归凉眼中的狡黠,暗叹,还真是个聪明狡诈的女人。凤归凉知道画心不想收轩辕末为徒,还知道画心想借轩辕末探探她的深浅,结果她一句话认输,便反将了画心一军。
此时画心反而骑虎难下了。
“不战而胜,胜之不武。”画心打算立即耍赖,厚着脸皮反悔道,“你若不比,他便算不得赢。”
“你收徒,凭什么我要替你守擂台?”凤归凉看着画心气死人不偿命地吟吟笑道,“若是你实在放不下身份与他比试,我可以接受你的挑战,你若是侥幸胜了我,我便屈尊替你守一守这擂台。”
画心的嘴角抽了又抽,哪里来的嚣张女人,什么叫“侥幸”胜了?若不是君隐叮嘱她不能动用神力,她早就要忍不住出手灭灭她的气焰了。
而且这女人竟还敢跟她谈屈尊?以神女画心的地位,这天地间能与她平起平坐的,还真没有。
“不是你替她守擂台,而是我挑战你!以江湖规矩。”关键时刻,轩辕末立即挺身而出,替画心解了围,自然,还因为这女人来路不明,他也想试一试她的深浅。
凤归凉冷笑,“在下又不是江湖中人,不懂什么江湖规矩。”
“敬酒不吃吃罚酒!”
只听得一声厉呵,凤归凉便见眼前黑影一闪,轩辕末长剑直刺,已欺身飞跃而来,剑芒所过之处,刀风裂骨。
台下诸人纷纷抱头鼠蹿,一时场面狼狈又慌乱。
“不自量力!”凤归凉冷冷一笑,寸步未移,兰指一翘,从她指尖射出一枚金色莲瓣状的暗器,迅疾而锋利。
凤归凉以为这一枚千刃金莲足以逼退眼前的这个黑衣少年,只是她低估了轩辕末不合年纪的狠辣和魄力。轩辕末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只攻不守,只进不退,这是幽冥殿杀手的基本法则,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不成功,便成仁!
见到千刃金莲飞来,轩辕末只是微微侧身,避过要害,千刃金莲扎入轩辕末的左肩,霎时肉穿骨裂血流如柱,轩辕末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面目森冷,动作没有丝毫迟缓,长剑平削,剑锋划过凤归凉玉色的脖颈,割开一道血色长痕,狰然醒目,血珠如瀑。
凤归凉冰冷的目光落在轩辕末手中那把玄色长剑上,心中十分讶然,这到底是什么剑?竟能伤到她?这个少年又到底是谁?竟拼着受她一枚金莲也要刺伤她。
而且,他不只是想伤她,他还想杀她!
那一瞬,画心看到凤归凉眼中杀意四起,她虽想看他二人比一场,却并不想看他二人生死搏斗,况且此时轩辕末伤重,一击未中,他已力不从心,再无机会。
不急多想,画心立即抽出画骨神鞭,抢在凤归凉出手前,扬臂一挥,神鞭快如闪电般向着凤归凉飞去,但鞭身并未直取凤归凉,而是趁她侧身一避之际,迅疾卷过轩辕末的腰身,再轻轻一收,将轩辕末拉回了戏台。
“不必比了。”画心挡在轩辕末身前,与凤归凉冷眼对峙着。
凤归凉抬指抹了抹脖上的血珠,久违的疼痛感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缓缓勾唇一笑,“要打便打,要停便停,这又算是哪门子的规矩?”
“这算是本公子的规矩!”画心低头抚了抚神鞭,缓缓挑起眉角,斜睨道,“怎么,姑娘不服么?不服那也得受着!”
画心冷眼横扫,凌厉又带着一丝不屑,臻首高抬,全身散发着天地至尊之霸气,周围的人皆被她的气场所摄,连凤归凉也不例外。
凤归凉盯着画心看了半晌,似是在努力确定什么,忽而淡淡转开目光,撑着花梯侧身懒懒一靠,不急不缓徐徐吐道,“他中了我的千刃金莲,再不取出来,那条胳臂,怕是就要废了。”
“什么是千刃金莲?”嘴里问着凤归凉,画心已猛然转身看向轩辕末,欲扶着他的肩膀看一看伤口,轩辕末却蓦然退了三步,与画心保持着不亲不疏的距离。
“所谓千刃金莲,便是状若莲瓣而莲瓣四周有数千锋利如般利齿的暗器,千刃金莲入骨难取,深嵌骨肉,取时如受千刀万剐之刑,痛不欲生”
凤归凉越说画心越是心惊,突然,凤归凉淡淡瞟过来的眼神一凛,话锋一停,心头巨惊。那个少年竟
轩辕末朝着凤归凉森森一笑,眸中射出一道狠戾又嘲讽的光芒,瞬即抬手,伸出双指,探入左肩的伤口,双指用力一勾,霎时一道血雨喷出,溅了画心一身。出手又狠又疾又快,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疑。
“雕虫小技。”
轩辕末脸上浮起讽刺的冷笑,扬手一挥,一道金光直直向着凤归凉射去,凤归凉伸手接住,正是那枚千刃金莲,还洇这那黑衣少年的血,血还是热的。
不知为何,凤归凉握着竟觉得有些烫手。
如果,她的儿子还活着,应该也似他这般大了吧。鲜血顺着轩辕末捂着伤口的指缝汩汩流出,半边身子湿透了,几乎成了半个血人,那清瘦却结实的手掌下是破肉碎骨的血洞。所见之人无不触目惊心,而这个少年却平静得令人不寒而栗。
不只是凤归凉,就连画心也不禁好奇这个少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小小年纪,竟这般坚韧,坚韧到令人心疼。
临危不畏生死,受伤不惧疼痛,喜怒不形于色,爱憎不乱于心,这是幽冥殿里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何况轩辕末是一殿之主,是幽冥殿最顶尖的杀手。
“你输了。”画心瞥过眼不忍看他,低低一叹,故作冷淡。
轩辕末苍白着脸,默然,他确实输了。
棠舞歌内静寂得只听得到轩辕末肩头血滴落时的“滴答滴答”声。血越滴越多,轩辕末终于有些体力不支,尽管如此,他依旧以剑支身,立得笔直。
“你,站着不许动。”
画心怕轩辕末再避开她,迅速上前抬掌覆上轩辕末捂着伤口的手,轩辕末欲退身,却被画心死死按住。轩辕末感觉到一股神奇的力量自画心掌心传出,又穿透过他的手掌,令他疼痛尽消,他似乎还能感觉到骨肉正在迅速重生。
轩辕末波澜不惊的眼里终于浮现出了一丝讶异,喉结上下浮动了一瞬,方要开口,画心立即低声呵道,“别说话。”
怕被人看出她迅速治好了轩辕末的伤,画心扯了一块袖袍,一边替轩辕末包扎,一边装模作样叮嘱道,“不用这么看着本公子,本公子医术不精,也就会点简单的止血之术,你赶紧回去找个大夫替你好好瞧瞧。”
末了,画心又低声恐吓威胁道,“小子,你们江湖人自是最讲道义,我如今冒险救了你,你可不能恩将仇报,若是叫人知道我会这等妖术,必将招来杀身之祸,你有义务替我保密。”
轩辕末感觉到伤口迅疾愈合,心中十分骇然,觉得画心非魔则妖,当即脱口道,“你是何物?”
物?画心失笑,这狼心狗肺的倔小子竟然立即翻脸不把她当人看了。还好他说的还算文雅,他若是直白点问成“你是什么东西?”
可能会被她忍不住一掌拍飞。
画心眨着眼睫笑道,“只是一只眷恋红尘的花妖,就像那戏文里唱的那只白狐。”
轩辕末立在画心身前默然不动,他本也没有什么惩恶扬善斩妖除魔之心,何况画心非但没有为非作歹,还对他出手相救了。只是毕竟这妖女关乎着他家公子,他在权衡着江湖道义重要还是他对公子的忠诚重要
画心仿佛看穿了他一般,晏晏笑道,“小子,做什么事都要三思啊,你保密,让我好好做人不好么?难不成非要逼着我去做妖?你知不知道,妖被逼急了,可是会杀人的。”
轩辕末继续发愣,几乎已经被画心洗脑了,他竟觉得她说的挺有道理的,她想好好做人,为何非要逼她为妖?
就像当年他也想好好做人,父慈母善,共享天伦,可那些人,偏偏要逼他做一个铁血无情的杀手!
轩辕末默然立着,红滟滟的布条被画心在他胸前系了一个蝴蝶结,衬着他的一身肃杀竟莫名喜感。
“怎么,你还是想拜师?”见轩辕末一直静默不动,画心诧于轩辕末的执着,突然灵光一闪,暗暗惊叹,难不成那个呆子还真是男女通吃?又来了个为他飞蛾扑火的画心沉吟着,忽而语调一转,问,“就算你打架挺厉害的,可打架自然有那个书呆子替我打,用不着徒弟,你说说你除了会打架还会做啥?”
“杀人。”轩辕末冷冷吐出两字。
“整日里就知道打打杀杀,怪不得身上的煞气这么重。”画心忍不住皱眉,她不喜欢杀戮,不喜欢天命孤绝的煞气,更不喜欢满身洗不净的血腥。
而这个少年身上,几乎集满了她所有的不喜欢,却又令她讨厌不起来,甚至还有些同病相怜。
午七隐在暗处,看着轩辕末重伤,一双握紧的手上冷汗涔涔,许多次他想冲出去,可他知道,他不能,幽冥殿的暗卫,不受令则不得私自行动。哪怕,最亲的人就死在眼前。
一如当年
午七垂首不敢轻易涉足那久远的记忆,那是整个幽冥殿的禁忌。
看着他家清冷桀骜的主子被画心当萝卜青菜一般挑来挑去时,午七突然有些忍俊不禁,却在见到画心满目悲悯的眼神时,又一脸怔然。心中各种情绪翻滚交叠,一时难言。
似乎这个二傻子夫人还有点厉害,不但身手漂亮,威势摄人,竟随便两眼,便能看穿他家主子孤孑之煞喋血之命,以及他们身后的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你就像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将你带回去,难免会让我时常觉得如剑在颈,日夜难安,不甚踏实。”
画心看在轩辕末和她命格相近的份上,倒是口下留了情,斟酌着词句,委委婉婉地拒了。
玥城里有个约定俗成的收徒法则,根骨为先,资质考量,选其佳者。论这两样,轩辕末自是出类拔萃,当是书逸之徒的不二人选。然画心却不按常理地挑剔,这令本胸有成竹的轩辕末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
轩辕末脸色苍白,垂首默然,其实她选不选他,他都是一直在无心居,一直在画心身侧的,只是从不显形罢了。
画心目光从轩辕末身上掠过,经此一闹,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她替书逸收徒其实只是为了好玩,而并非为了传业授道光耀门楣。
既然儿戏
那就儿戏到底吧。
画心在戏台上随意转了转,目光从众人身上一抡,朗声笑道,“替夫收徒,会叫师娘的即可,先叫先得。”
一语出,四座皆愣。
众人还没从画心匪夷所思的话里反应过来,卿九影已经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师娘。”
并且还跪下身恭恭敬敬地给画心行了个大礼。
台下那些人,俗世久居,什么事都习惯了再三思量,冷公子收徒,那么大的事,一不文争二不武斗,叫一声师娘即可,听起来未免太儿戏。
况且有这个黑衣少年在前,这等资质,他们皆望尘莫及,如若这黑衣少年都入不了画心的眼,他们又何必再出来自讨没趣自寻羞辱呢?说不定最后会落得和这黑衣少年一般狼狈。
是以众人觉得玩笑皆不敢应。
然,卿九影生来命薄,幼苦命微,一直在肮脏低贱的最底层摸爬滚打,即便后来入得梨园成了玥城第一名伶,拜倒在他裙下的富商贵胄不在少数,可即便是头牌,说到底也不过是风月之地的男娼,遇上出的起高价又得罪不起的金主,他就只能如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哪怕疼了,痛了,还得晏晏笑着。
所以对卿九影来说,无需再三思量分辨真假,他本就习惯了逢场作戏,不在意多演这一出,若真侥幸成了,他便能从此跃上枝头变凤凰。
毕竟,披着凤凰毛的野鸡,至少看起来像凤凰,明面上也是贵人一等的。
画心闻声讶然转身看向卿九影,她倒是把他给忽略了。不过画心本来就对卿九影甚是感兴趣,又听卿九影一声“师娘”叫的又软又甜,画心的心都被他叫酥了,这大概就同书逸听见羽兮叫“姐夫”时是一样的心情,当下便笑得眉目盈盈。
众人凝神屏息,都以为画心是要反悔的。毕竟,冷公子首徒,怎么能是烟花柳巷里一无是处满身泥污的戏子呢?
“是你”画心突然笑意更盛,心满意足道,“极好。”
这个极好,画心自然是权衡过的,这个徒弟收回去,闲了还能给她唱唱曲儿打发时间,她若有了兴致,还能与他学一学身段舞姿,彼时定能将桃心儿那些人都比下去,也省得那个呆子还要跑出去看别的女人扭来扭去
画心不管满堂沸腾,也不管轩辕末的一身萧瑟,回眸看了看站在阴暗处一脸肃恭的午七,弯眼笑道,“这个人本公子要了,至于需要多少银子,你们尽管派人去无心居取。”
午七不敢擅做决定,只得拿眼去看轩辕末,轩辕末只面无表情地立着,如此僵持一瞬,浮音阁的门又开了一线,子一从门内缓缓走出,立在槛边,冷声道,“准。”
午七一听,立即急的咬牙切齿,他知道这肯定是公子的意思,他家公子是同意收这个戏子做徒弟了,那他家主子怎么办?
午七不由又偷偷瞥了几眼被夙归凉重伤之后又被画心嫌弃了的轩辕末,却在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小小年纪,不知何来的老成。
午七的记忆里,他家主子除了在公子面前会多些话多些表情,其他时候永远不苟言笑。
卿九影去后台卸了妆,又换了件青色布衫,再出来时,画心不由眼前一亮,果真是个干净清爽的少年郎,倒是比轩辕末合她心意多了。
不是轩辕末不好,而是他像极了过去的画心。画心不愿日日看到另一个自己,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杀戮而血腥的过去。
希望有一个人,能够救赎他。
就如救赎她的君逸一般。
“总有一日,你会遇到你生命里的那道光,她会照亮你生命里所有的黑暗,在那以前,爱惜自己。”
画心看着轩辕末,终究不忍,提点了两句,转身大步往棠舞歌外行去。这里的氛围,莫名让她窒息。
只收拾了些重要物件,卿九影便随着画心大摇大摆地出了棠舞歌,甚至没有跟午七知会拜别一声。
他一直都很厌恶这里,他迫不及待地想逃离。
他也深谙世事,他知道不会有人敢去无心居问冷公子要人。
围观的人群见棠舞歌的头牌摇身一变成了冷公子首徒,不由唏嘘不已,只觉得真是滑了天下之大稽,议论喧嚣久久难以平息,直至午七下令清场,才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