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宁可只爱自己,也不要只爱别人……”
2021年2月,燕京,西二旗,某公司大厦,楼内灯火如炽。
路满将视线从屏幕文档上移开,女友突来了一通电话,让他心中惴惴不安。
“灵儿,怎么突然想起说这种话?”
路满和顾灵儿是大学同学,相识于十五年前。
从同学到情侣,校园爱情,修成正果,已经是少有的佳话。
毕业之时,双方家庭各有安排。
他们所在的鲁省,有句戏言广为流传:“不孝有三,不考研不考公不考教师编”。
顾灵儿的父亲顾彦,是鸢城知名的富豪,当地的汽修大亨。白手起家挣到亿万家产,行事作风带着草莽习气和高位者的独断。
这位准岳丈,着实看不上路满和他出身的小县城,竭力阻止女儿和路满的结合。
他打定主意,安排顾灵儿嫁个市内的高学历公务员才俊。
最好是结婚后,他一个电话打去,女婿开着车带顾灵儿,十分钟内就能回到娘家吃饭。
彼时路满听从家人建议,通过了自家县城的教师编考试。当上编制内人员,他父母倍感门楣光耀。儿子从此端上铁饭碗,一辈子安安稳稳幸福无忧了。
至于顾灵儿?路满父母觉得,娶谁不是娶呢。自家儿子可是铁饭碗,相亲对象还不多到挤烂他们家的门?
这对小情侣明白,这样子留在家中,势必要被双方家长钳住羽翼。
新老观念的差异,距离和家境的悬殊,他们的婚是结不成的。
那不如相约同去另一座城市打拼,他们双双和家人闹翻,来到首都燕京。
甫一开始,北漂日子虽然清苦,两人在一起却恩爱如初。
后来事业有成,在燕京扎根立足,伉俪情深的小日子温情惬意,羡煞身边不知多少人。
而现在——
两人商量着的,却是抛弃在燕京的一切,返回曾经离弃的家乡。
“从大学开始,你就一直迁就我,由着我任性胡来。这次不一样,你要考虑自己呀。”
电话那边的女声,压抑着低低的啜泣:“好不容易买了全款学区房,刚刚精装修了一遍。你又晋升了业内顶尖公司的副总裁。”
“还有积分落户也成功了,那可是燕儿京儿人儿户口。”路满说道,“多少北漂的终极梦想,也不过如此吧?”
燕京已统计的外来常住人口2100万,每年可以通过积分落户政策,拿到户口的人数约为6000,比例是0.00028%。
“那你还答应得那么快!”
路满反问:“灵儿,你先回答我,如果继续留在燕京,那件事情,你走得出来吗?”
“我……医生在手术前告诉我,孩子只有一小堆芝麻那么大。她本意是想减轻我心理负担,但我……”
顾灵儿顿了顿,疲惫地说:“这几天总是做同样的梦,先是一粒发光的圆点,像一粒芝麻,变大成了一个小宝宝,我想看清他的脸,却总是隔着一层雾气;再然后是你牵着宝宝,他已经背上了小书包,我在后边喊你们,你们头也不回,越走越远……”
“那我的决定仍然不变,我们回家。”
“路满,你别这样。”顾灵儿急忙说道,“我可以调整过来的,过了心里这一道坎,就好了。”
一手接着电话,路满另一只手却找来支笔握住,笔帽在桌上无意识划出杂乱的轨迹。
“灵儿,我还不了解你吗。”
他轻轻地说:“你所谓的自我调节,就是闷在心里。这样没用的,甚至会把我慢慢推远,我不要你这样。”
电话那边沉默,顾灵儿迟疑了。
路满不想她低迷,又打趣说:“灵儿,还记得我们的第一个小窝嘛?是个顶层的小阁楼,最矮的区域我要弯腰才能走过,装修、隔音都是稀烂的。那间的条件,差到什么程度呢?我们猫在被窝里,我给你讲笑话,没把你逗笑,隔壁邻居笑了。”
电话另一边的顾灵儿扑哧笑出声:“噗哈哈哈,哪有那么夸张啊……”
饶是他们在聊沉重的话题,她的心情总能被路满想方设法地逗乐。
十五年来,一如既往。
“有一点你说错了,我该考虑的不仅仅是我。”
路满正色道:“是我们。灵儿,辞职卖房,回到鸢城,确实可惜。回去后,既要争取家人的和解,又要重新开始。但再苦再艰辛,还能有我们初到燕京时困难嘛?”
“我们已经熬过了最难的日子,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回家老婆孩……”
“孩子”这个词,现在不能提及。本想说老婆孩子热炕头,路满话说一半,又生生咽回去。
“我们回家,结婚去,好不好?”
夜深沉寂,室内安谧,只有天花板上中央空调呼呼的送风声。半晌,他听到顾灵儿回应,“嗯”了一声。
“那你今晚早点回来好不好,我有煮了粥。”
“好,我给工作收个尾就回家,困了你先睡,想说什么,明早起床了都说给我听吧。”
路满知道她需要陪伴,他不会让她带着情绪过夜的。
结束与女友的通话,路满重新看起电脑上的文档。
明天,他的领导要出席一个讲坛,而PR部门经理小吴撰写的讲演词,却出现了好多处硬伤。
路满不得已,作为唯一一位从业务基层提拔上来的高管,他被领导钦点,亲自操刀,订正错讹。
【2007年,这款在未来爆火的横版过关ACG游戏,险些被腾讯错过,而其中的关键契机,竟在于一个曾在韩国供职过的新员工……】
“是ACT动作冒险,不是ACG二次元呀。”
路满有些着恼,捏捏鼻梁:“名词简称都弄错,这是什么工作态度。万一大BOSS真照着念了,洋相可出大了。”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路满喊了声请进,一个西装小伙子端了杯星巴克咖啡进来。
“路总晚上辛苦了。”
路满微微点头:“破费了小吴,公司咖啡机接一杯就好了,怎么跑出去买了星巴克?花了多少钱,我转你。”
路满嘴上说着报销,手上一点也没有掏手机或腰包的动作。
“公司咖啡机,一个月前就坏了。”
小吴拘谨地把咖啡放桌上:“路总可千万别说报销,您加班斧正我的稿子,我的错让您劳心了,要是报销,这不是您打我脸么!”
“嗯。”
路满知道小吴不会要,客套下表示小情承了,真转了钱,小吴反而不踏实。
两人像是在戏台上,按既定程式演出的角色。一个不会真给一个不会真接,但仿佛能通过这种演出,让职场关系融洽些。
二十分钟后,路满伸伸懒腰,脖颈间咯咯作响,阵阵的酸痛让他有些吃不消。
长年累月的高压加班工作,导致互联网职业病,腱鞘炎肩周炎腰椎病脂肪肝,他一样没落下。
他走出办公室,舒展舒展。门外侧边有处饮水机,近了才看到机身上贴了A4纸,“已坏勿用”的字样写得歪歪斜斜。
见微知著,公司的物业后勤都顾不到了,可想企业近况如何。路满为他即将离开的老东家,叹了口气。
数年前,他也曾站在这里,那时他和公司均是风头正盛、意气风发。
对面是招聘面试的会议厅,燕京985高校的应聘学生熙熙攘攘,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个姑娘入职被拒后失态不已,抱住他小腿嚎啕,仿佛进不去这家公司,人生就此昏暗夭折一般。
短短几年,公司不需要做错什么,只要有一点点跟不上时代转变,盛景与衰颓,就在旦夕之间。
“也难怪小吴那篇稿子错误百出,小伙子两年多了,没涨过薪,没升过职,心早不在公司了。”
但他和小吴不一样。即使已经决心离职,他也对自己手里的工作毫无松懈。
正沉浸在感慨中,小吴火急火燎地跑了回来,见到路满,他上气不接下气:“路总,嫂子……她来了!”
“这丫头,不在家好好休息!”
路满眉头一皱:“凌晨还跑过来,至于么。”
话音未落,一个昳丽动人的身影闯入他的眼中。
女人约莫三十岁的年纪,步履姿态间散发出清朗娴静的气质。
上身白色羽绒服裹得严实,却露出如天鹅般皎白的颈领。冬装及膝,没有包住的裙摆轻缎层叠,随主人的步态轻扬飘飞。
目光与路满相对,她的脸上绽出笑容,忽闪的睫毛下,杏眼沉静如水,盯住路满不再四处张望。
路满瞥了下女人,蹙起的眉头,反而放松了。
他嘱咐小吴说:“你先打卡回家吧,稿子我明早搞定。这会儿我先和老朋友说说话。”
“老朋友?”小吴当即额头见汗,“路总,你和嫂子这是?”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撞破了副总的什么大秘闻,这样子辞职跑路的理由都又多了一个。
路满又瞟了几眼女人,似乎是在确认什么。女人只笑吟吟的,不作声。
路满食指敲敲额头,略显无奈地说:“我确实没向同事们提过这档子事儿,怪我。”
“我老婆是双胞胎,她是姐姐。现在来的这姑娘,是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