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依。”
路满拉着和顾灵儿长得别无二致的小姨子,进入办公室。
“你怎么进来的?我这公司的安检闸也坏了?”
顾嘉依指了指自己的脸,启唇是好听柔糯的声音:“刷脸呀,你们的安检肯定只有面部没有虹膜检测,我一凑过去就开了,机子还响了一声‘欢迎前端部门顾灵儿’。”
路满挑挑眉,以前这种事情不是没发生过,手机面部识别功能刚出的那段时间,她们姐妹俩互相偷刷对方的云盘空间和支付转账,乐此不疲。
“又委屈你一次了,被当成灵儿,白赚了声嫂子。”
路满笑道:“我记得在大学时,你们就说过,双胞胎都很烦被人认错。”
顾嘉依轻巧地白了他一眼:“没事的,好久没被人认错过了,反而有些怀念。”
“这次是进京出差?”
“嗯。老顽顾是搞汽修的嘛。今年年初,特斯拉那支妖股,让他危机感更重了,派了个团队来燕京,考察新能源汽车。”
老顽顾,老顽固,是她们给爸爸顾彦起的外号。
路满坐回位置上,一边校正稿件,一边闲聊,顾嘉依饶有兴趣,眼神盯在他身上就没挪开过。
【2016年,王兴将校内网出售给千橡集团,此时的SNS还没有与网页游戏结合,依靠抓手打出组合拳,延长链路,打造生态闭环,赋能潜在价值……】
“2006年写成2016年了,低级错误。”
“什么抓手、链路、赋能,糊弄其他部门还行,领导论坛讲话你让他说这些?不吐人话,统统不要。”
顾嘉依在旁津津有味,她靠在路满的桌边:“这个06年的王兴,不会就是现在美团的老总吧?校内网居然是他创的?”
路满点头:“对的,互联网很大,但头部很小,有些东西和人是千丝万缕的,而有些人,即使一时失败了,也注定要站在时代的浪潮之巅。”
顾嘉若有所思,戳戳他的肩头:“说真的,燕京才是你逐浪的地方,从海洋回到鸢都那个小池塘,你甘心吗?”
闻言,路满收敛笑容,注视他这位小姨子的眼睛:“灵儿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她有和你说过吗?”
一提这个,她也来气,顾嘉依回以他愤愤的目光。
“听说了,引产。还有她在手术时,你却没有陪在她身边。”
这话却换来路满连连摇头。
“不是,堕胎的事,是我们两个商量好了的。”
顾嘉依有所不知的是,他们公司实行了强化版的“大小周”工作制,一个月勉强可以有两天休息日。平时早九晚九是家常便饭,突发加班又多。
路满和顾灵儿,都反复考虑了很久,很清楚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即使是手术途中,路满被公司叫走,处理重大危机,顾灵儿也理解他的身不由己。
“可她没办法接受的是,之后的事。”
“我的直属领导,对我很提携。他向大老板汇报时,着重提起了我。‘路满在妻子生病的情况下,仍然以公司为重,舍小家为大局,挽救了这场事故’。”
“什么?”顾嘉依感觉很糟。
她们姐妹亲密无间,加上又是双胞胎,自家姐姐的事情从来没瞒过她。可路满说的情况,她压根没听顾灵儿提起过。
“这,这也太过分了。”
“我不愿意用这种事情邀功,一个男人,被工作生活压得保不住自己的孩子,在自己女人最需要陪伴的时候离开,是什么值得光荣的事吗?”
而那时候,路满却懵了,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满脑子浮现的却是升职、落户、房款,能给灵儿更好的条件……
“我怎么办?领导好心帮我,我反而当面驳了领导的好意?大老板错了吗,他听到的是个为公奉献的好故事,想提拔我;我的领导错了吗,他想着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如帮我粉饰成晋升资本。”
路满眼睑低垂,眉额蹙起,夹杂着满满的懊悔:“只有我错了——我顺势承认了。”
“这么说,灵儿……她的孩子没办法来到这个世上,她去引产,还要被自己男人拿去当成升职加薪的筹码。”
顾嘉依了解自家姐姐的性子,在没有遇到路满之前,顾灵儿甚至可以说是玫瑰瓣庇护中的花蕊,以为整个世界都是粉红色的。
这种事情,无怪乎会成为她的心结。继而让她恨起公司,恨这种槽糕的环境氛围。
“这样也好,该回去了。出来十年了,挺亏欠我父母的。”
路满父母生养两个孩子,他妹妹拿了绿卡不回国了。他又常年在外,十年间回家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路满也不断诘问自己,他过的到底是种什么日子。
“连累着灵儿也是,我虽然嘴上骂着老顽顾,但灵儿怀孕那段时间,我自己代入一个父亲的角色,想想我拐走了他大女儿,他不拿扳手敲我,已经是他老人家手下留情了。”
顾嘉依默然,接不上话了。她想到自己包中,还有一份面包,便将它拎了出来。
路满也不客气,接过来:“正好我晚饭没吃呢。哟,还是巧克力加芝士,亏你还记得我喜欢的口味。”
“美的你呢。本来是带…带给我姐的。”顾嘉依有些不自然地撇过头。
路满撕起包装,吃上几口,复又抬头检查文档。
顾嘉依眼皮轻轻一颤。
他在狼吞虎咽地嚼着面包。高压生活在狼吞虎咽地嚼着他。
少时,窗外传来地铁驶过的隆隆声。
“东昌线的末班,零点零八了呀。”他含糊着说,“再等我下,收工回家。待会儿灵儿见到你一定特别开心。”
顾嘉依闻言,静静地帮他收拾起桌上的办公用品,整理着整理着,她突然惋惜地叹口气:“如果我们两个的家境换一换,该有多好。”
他就不会遭这些罪了。
撂下面包袋,路满勉强笑笑:“是啊,哎,去年五月份,网上出了个新词儿。形容有的人,含着金钥匙出生在罗马,不用苦苦挣扎,就有优渥生活,叫什么来着?”
顾嘉依想了想:“后浪?”
“哦对,后浪。我如果是个‘年少有为’的后浪就好了,十年前,你爸就直接同意灵儿嫁给我,那样我真的是做梦都能笑醒。”
路满的话,让顾嘉依一阵揪心。
“现在也不晚,过程曲折,但结局美好。嘉依,我和你姐可是要领证结婚了,什么时候你的终身大事能解决呀。”
顾嘉依这时才移开目光:“嗯,快了,会找人结婚的。”
“处对象这种事嘛,重在参与。这么多年,我只记得大学时候,灵儿说撞见过你叠小星星,应该是要送天文社学长的吧?除此之外再也没听说你……”
她眼中闪过一丝果决,突然抬头,打断路满。
“路满,从大学算起,你走的每一步,都是在为别人而活。包括现在,你也没考虑过自己。”
不想让她顾虑,路满宽慰起她来:“我本来就不想做什么人上人。如果没有灵儿,我在宣武区吃几万块的程府菜,和在鸢城吃路边小摊,都没什么区别。”
“哼!”顾嘉依语气突然很不耐烦:“值不值,你自己心里清楚。但是!”
顾嘉依转成细细的轻声,几乎音不可闻:“你要记得啊,以后,宁可只爱自己,也不要只爱别人了……”
和她姐姐一模一样的话。
看着这张绝美的熟悉脸庞,路满心中一震,恍惚间有了种错觉。
想到一种可能,他顿时支支吾吾:“你是嘉依,还是灵儿……”
对面的女人却轻轻笑道:“没喝酒还能把我们认错吗?”
接下来,她做出了一个让路满眼神飘忽的动作。
她把冬装下的毛衣稍微扯了扯,露出一片欺霜赛雪的莹白。
肩带旁,有一处淡淡的痣。
双胞胎的痣是有不同的。
…………
“瓜子花生矿泉水咯,这位乘客脚收一收——”
“军工牛皮带噢,穿十年扯不破噢!”
“内蒙特产奶片奶酪嘞——”
什么声音?
路满迷迷蒙蒙,睁不开眼。
他记得刚刚在办公室闹了个大乌龙,都十五年了,还不小心认错了女友和她妹妹。
搞得他大窘,耳朵根后都赧然发红,像是被热炭烙了一样。
随后顾嘉依打了车,西二旗白日如川的车流,在半夜已然稀疏。两人尬到互不作声,没人说话的车上容易犯困,连日的加班让路满倦意昏昏,路满就沉沉地靠在后座,睡了过去。
“嘀嘀车上,什么时候有这种声音了?司机在放相声?”
他撑身醒来,顿时愣怔。
入目是窗外耀眼的阳光,铁轨与田间地头倒退飞掠,有如时空间逆流。
耳边是乘务吆喝叫卖与哐哐轻响,只有多年未曾坐过的绿皮火车,才有如此混合的杂响。
“这是——”
他低头看去,自己身上是格子短袖加运动短裤。
裤子一侧口袋很沉,路满伸手捞去,摸到一部手机。
翻盖,金属硬后壳,粗略估计能砸核桃。
手机显示的时间,让路满顿口无言。
2006年9月14日。
即使过去了十四五年,他也能依稀记起来。
这是他去大学报到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