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雪冰雪聪明,又岂能不知,听谢庭筠吟唱完毕后,已是玉脸微红,再看到他深情款款扫视过来的眼神,连忙别过脸去,装着在收拾案桌上的诗稿。
谢庭筠见苏浅雪如此表情,心中颇为失望,便追问道:“浅雪姑娘,在下续补的这首诗比起原作,如何?”言语间期盼殷切,显然很想从苏浅雪那里得到肯定。
苏浅雪略一思索,便嫣然道:“补缺之作本来局限就大,但谢公子在片刻之间,便能深领其意,借景寓情,续出残句,笔力文思之强,令人惊叹。浮香,邀月,空舞似有所指,意境幽隽,确系难能一见之佳作,只不过……浅雪先入为主,还是觉得原作的意味更隽永,更令人欲罢不能!”
谢庭筠听罢,神情一黯。
苏浅雪见了,连忙解释道:“以上只是浅雪的一些拙见,至于境界谁高谁低,不是我能定的,谢公子万勿介怀。”
谢庭筠不语,但心中叹息道:“浅雪啊浅雪,你的欢喜便是最高境界了!如若你不喜欢,就算笔下生花又如何?!”
这时,忽听堂外一把怯生生的少女声音响起:“请问……只要补齐那些缺失的诗句……便真的可以拿走二十万钱吗?”
杨旖蝶离外堂的大门最近,闻声后,朝人丛中望过去,只见一老一少护着一个俏丽可爱的女孩儿站在人堆的前沿。
一老一少望着堂上的诗句条幅发呆,而那个女孩清亮的双眸正看着自己。
“呵呵,又来一个想蒙钱的……不过,这女孩儿长得倒是亮眼得很。”
杨旖蝶眼神在小舞身上扫视了一下,撇撇嘴道:“姑娘,二十万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如果不知道就不要逞强,错了的话……是要挨揍的!”
对于杨旖蝶的这个说法,堂下立即有不少“受害者”频频点头,深表认同。
在现在这个时代,女子读书毕竟是极少数,小舞一个小丫头,懂得什么!
“哦,”小舞懵懵地点点头:“可是……我真的知道……这首诗我太熟了。这位姐姐,可以让我试一下吗?”
杨旖蝶听罢,一脸无奈地偏转头,对苏浅雪道:“姐姐,又来一个瞎蒙的,待会你来打人哈,我不打女人的。”
苏浅雪没好气地白了杨旖蝶一眼,正想对小舞说些什么。
那边杨旖蝶已大咧咧地对小舞道:“好了,你可以开始了。”
本来按照前例,每个上来续补诗句之人都是要先报上姓名来历的,但杨旖蝶已认定小舞就是个骗子,只想着赶紧打发她走人,所以连问都懒得问了。
“好。”小舞欢快地应了一句,想想等会就能拿到二十万钱,她的心里就象有一群小鹿在跑。
深呼吸一下之后,她便开始了现代小学生每天必做的功课——背诵!
小舞从小就在庄园中的私塾读书,文学功底颇为不错,遣词造句的能力甩开同龄人一大截,诗辞对于她来说,并不陌生。而她最受私塾老师赞许的并不是这一样,而是记忆力。
她的记忆力之强,就连在读大学时便素有“人形计算机”之称的关宁亦大为惊叹!
这首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关宁曾经用来练习书法,她看过。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背诵完整首词,小舞象一朵静谧的莲花盈盈立于堂中,静等着苏浅雪与杨旖蝶的回应。
她诵读《青玉案?元夕》时的神态恬静而自信,声调与语速把握得恰到好处,而稍带稚气的声线亦令这首本来就充满青春爱意的诗陡然有了一种别样生动的情致。
诗社里所有人听完之后,短暂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许多人里,只有苏浅雪与杨旖蝶知道她念对了,其他人是不知的。不过,从小舞从容的神态中,其他人已隐隐觉得小舞是对的。
一下子,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不同了,有惊叹,有羡慕,有怀疑,而方才以一首形似之作搏得满堂掌声的谢庭筠则轻叹道:“押尾一句,如龙首点睛,令诗意旷达深远,雅韵天成,妙!”
“这个小女子居然就是诗作者?!”
堂上堂下众人眼中都有疑惑之色,但判定之权不在他们手中,所以所有人都望向苏浅雪。
“章华兄,这女孩儿续得好象比你还好呢!”祝胡子凑过头去,对身旁的谢庭筠悄声道。(谢庭筠,字章华。)
谢庭筠一向看不起祝轲,闻言后,冷冷地看了看他,并不说话。
祝轲讨了个没趣,讪讪地缩了回去。
祝轲虽然才学并不出众,但鉴赏水平还是有的,小舞补上的诗句,他也觉得是极好的,不过他关注的重点并不在这,他看着小舞,手指虚点着,眉头拧着,就象面对一个旧识之人突然勾起了印象,但就死活叫不出名字。
“这……这……女孩儿好象在哪见过……”
另一旁,与祝轲经常“出双入对”,畅游青楼的元义同听到他嘀咕,邪笑着问道:“云山兄,你莫不是曾经入过人家的帐闱?”
“胡说,入过帐闱的,我肯定都记得的……”祝轲“义正辞严”地驳斥了元义同。
整个诗社中,苏浅雪是最激动的一个人。
原本已灰心丧气的心绪重新活泛起来,她霍地站起来,欣喜并且急切地问道:“姑娘,这首诗真……真是你所作?!”
她这一问,堂中所有人便已明白——这么多天,终于有人答对了。
这个小姑娘竟然真的是原诗的作者?!
“嗯?”小舞双眸忽闪了一下,接着连连摇手道:“不是的,不是的,诗不是我写的,是我家少爷写的!”
“请问你家少爷是……”苏浅雪火急火燎地追问道。
“我家少爷便是关宁,关子澄!”小舞昂着头,骄傲地道。一直以来,她都认为少爷是最好的,即使是在关宁极其混帐的那段日子里。
“关宁?!关子澄?!”苏浅雪的秀眸一下子瞪大了。
杨旖蝶则嘟囔着道:“关宁?不会就是那个落水的傻子吧……”
堂中又是一片寂静,忽然,谢庭筠幽幽地问小舞道:“姑娘,你所说的关子澄,可是江阳县关家庄的,关宁,关子澄?!”
小舞还未回答。
在谢庭筠旁边的祝轲已经指着小舞叫道:“啊,我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那个在子澄身旁的,叫小舞的小丫头,对吧?我见过你一次……还是两次?在关家庄园里。”
小舞望着祝轲,嫣然笑道:“祝公子,我们一共见过两次的,小舞记得你。在少爷昏迷的时候,他的朋友中,就只有你来看过他两次。”
此话一出,前尘往事就象掀开了盖子的腌菜坛子一样,将其中的腌臜粗陋都暴露了出来,喜欢这种气味的人自然觉得香醇,不喜欢的人自然皱眉掩鼻,走避不迭。
堂中有不少人是关宁的旧识,虽然大多只是青楼画舫上吟风弄月的泛泛之交,关宁境况的好坏,他们自然没有关怀的义务,但也有不少是来过关宁府上做客,交往颇多的朋友,关宁出事后,这些人却从没来探望过,不免显得冷漠而寡情了。
所以堂中已有几位仁兄的脸色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
谢庭筠是苏浅雪画舫上的常客,但他为人向来孤傲,更不喜欢与关宁那群人为伍,关宁于他而言,只算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所以小舞的话,对他毫无影响。
“关宁……关公子……已经醒过来了?”苏浅雪喃喃自语地道。
虽然关宁的落水,她完全没有责任,但整件事毕竟因她而起……象关宁这种痴情而平庸的人,她只有感动,但无法去爱!
其实在关宁出事后,她也并非不想去探望,但碍于身份以及关家人对自己的误会,所以最终没去,但在她脱离贱籍从良之后,她其实是去见过关家的一个人,说过一些事的……
就在她沉缅于过去的同时,杨旖蝶忽地对她道:“姐姐,还有两关呢!”
苏浅雪仿佛神游物外地点了点头,随即笑着对小舞道:“小舞姑娘,另外还有两首诗,也请一并赐教。”
诗社内的仆从们将墙上《青玉案?元夕》的条幅取走,换上了《锦瑟》,上面的诗句照例也遮蔽了一部分。
小舞看了看,绽齿笑道:“这也是少爷写的,我看过。”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华。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生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诗乃李商隐写意诗中的神作,词藻之华美,用典之精僻,可谓艳绝古今,整首诗采用比兴手法,将片段意象组合成一幅含蓄深沉,朦胧凄美的画卷,令人怅惘其中,难以自拔。
苏浅雪多日来反复吟唱,但再听之时,亦觉迷醉,何况其他人!
第二关轻松通过。
堂中已有不少人在交头接耳了。
“关宁,关子澄那个纨绔竟能写出此行诗文,我不信!”
“我也不信,大约是买的吧……”
“嗯,肯定是的!”
“只不过……若是那个卖诗之人有如此文采,只怕早已名声大噪了吧,又何须堕落至卖文为生……”
“呃,好象也是!”
第三关,是压轴的!
因为诗的后半阙,连苏浅雪与杨旖蝶都不知道。
柳永的《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
听到小舞念至此处时,苏浅雪竟不觉呼吸一紧,心跳加快了一些。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念完,小舞又沉静了下来。
大堂中一下变得静幽幽的。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苏浅雪眼神炽亮,呼吸急促,脸上竟泛起潮红。
谢庭筠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将自己方才所作的《青玉案?元夕》诗稿,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他自视极高,对关宁向来不屑一顾,但这三首诗文所达到的高度,他自认是绝对企及不了的!
杨旖蝶向来都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此时亦罕有地露出了迷离的神色。
过了半晌,小舞见苏浅雪还是一副懵懵的样子,不禁有些着急了,心想:“这位姐姐不会是想赖账吧,二十万钱呢,可以买好多……铁锅,大缸还有画纸了……”
于是,她便走至苏浅雪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你是这里的主事人,对不对?如果……这些诗我都念对了的话,你是不是该给我钱了?”
虽然以前的关宁迷恋苏浅雪迷得欲生欲死,但小舞却是不认识苏浅雪的,因为以前关宁出去混的时候,从来不带她,现在眼前这位仙女似的姐姐,在她看来,就是一个钱多得慌,又闲得慌的官宦小姐!
苏浅雪闻言后一惊,想起自己的承诺,微微一笑道:“当然!”
诗社的仆从们从内堂将五箱子铜钱抬了出来,摆放于堂上。
苏浅雪对小舞道:“小舞姑娘,这里便是二十万钱,你要数一数吗?”
小舞摇头道:“不用,太麻烦了。”
“哦,对了,小姐,还未请教您的芳名呢,万一少爷问起,我也好有个交待。”小舞问苏浅雪道。
“你不知道我是谁?”苏浅雪有些惊讶。
“嗯,嗯,是的,”小舞有些羞怯地笑道:“我见人多,便挤了进来,方才也忘记请教了……”
苏浅雪嫣然一笑道:“我叫苏浅雪,是这家诗社的主人。我与你家少爷也算是旧识了。”
“苏……苏浅雪,原来……苏浅雪就是你。”小舞望了苏浅雪一眼,头便又低了下去。
苏浅雪见眼前这个雪玉般的小妮子眉眼间一会嗔,一会喜,一会又似夹杂着些许忧愁,心中颇觉有趣,便俏皮地笑道:“嗯,可不就是我嘛。”
“苏浅雪……”小舞心中早将这名字念叨上了千百遍,再狠狠地摔在地上,踩上了很多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