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于利斯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只剩下盏盏路灯长明在这个孤寂的夜晚。

“调色板”餐厅早已打烊，老板奥利维起身关掉了那三台32寸的大彩电，又走到门前熄灭了店里所有的灯光。

他孤身一人，寻了个临街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啪”、“啪”放下了两个玻璃酒杯，又起开了那瓶不知喝了多久也没喝完的龙舌兰，小心翼翼地将酒倒入杯中，缓缓捏起身前那杯酒，独自小酌起来。

窗外暗黄的街灯照进了店里，又映射在那杯龙舌兰酒中，让本就黄橙橙的酒液更加黄上了三分，发出琥珀般的光泽。

这样静谧而又颇具诗意的时刻，是奥利维的最爱，因为他觉得自己既然与法国大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同姓，那么我奥利维·福柯无论如何也得沾染上点文艺气息才行。

“嘿，我说奥利维，怎么每次我一来，你都自己一个在这儿喝酒，这副鬼样子，就和卢浮宫里的幽灵一样。”

陡然间，“调色板”的店门被推开，一个难听地好似鸭子讲话的中年男声传了过来，打破了奥利维的静谧时光。

他抬眼望去，一个戴着礼帽的胖男人正站在店门前，他的身材比他的声音更加圆润。奥利维笑了笑，招手道：“庞扎，我的朋友，快摘了帽子过来吧，酒我都给你倒好了。”

话音未落，那位被他称作庞扎的胖男人已经走到桌边了。他拉开椅子，一屁股坐定下来，身下的木椅被带得“吱呀”一声，似乎快承受不住他的重量。

庞扎没说话，捏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皱眉道：“你怎么爱干喝这玩意儿，好歹放点其他的东西调一调啊，又涩又呛还一股子泡木头味。奥利维，你这儿还有其他的酒吗？”

奥利维笑道：“有，白兰地要吗？”

庞扎摇摇头，面色更加嫌弃：“算了，我还是喝这个吧。我踢球那几年戒酒戒够了，现在有喝的就行。”

他刚说完，拿起酒瓶就往杯里倒，比方才奥利维给他倒的更多，眼见着都快漫出了杯沿。

“差不多行了，这瓶龙舌兰我存了五年，别倒光了，给我留点。”

奥利维心痛地抢过酒瓶，一点点拧上瓶盖，又侧身把它放在自己身后的餐桌上，然后盯着庞扎，讲道：“谈正事，庞扎，我这几年摸摸索索，可算是摸出来个大宝贝……”

他话一半忽然停住，神秘兮兮地看着庞扎，显然是想吊吊他胃口。

庞扎似乎习惯了老朋友的路数，揶揄道：“什么宝贝，你终于找到自己是福柯后代的证据了吗？”

“嘿，这算什么。”奥利维理也不理他话里的讽刺，“听我说，这件事要是成功了，比我成为福柯后代更加有趣，说不定我俩的名字也能载入史册的。”

“等等，奥利维……”庞扎语气突然变得担心起来，“你不会是要加入巴黎郊区那帮暴力游行者的队伍吧？”

最近几年内，社会矛盾激化，暴力事件时常发生，作为法国首都的巴黎市区里还算太平，可附近郊区却是常常可以见到一辆辆汽车爆炸燃烧的场景。庞扎担心自己的朋友受到蛊惑，动了暴力游戏的心思。

奥利维见他误解了话里的意思，摆手笑道：“你看看我们于利斯有人傻到去烧车吗，谁去加入他们那帮白痴？”

他顿了顿，又说道：“明天，我跟你一块儿去‘甘巴杯’现场，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甘巴杯，这是法国足球体系下，针对业余联赛球队U14年龄段的小球员所准备的一项七人制小型杯赛。它的名气很小，基本上只有参赛的双方和他们的球迷才知道。

奥利维知道，是因为他是于利斯居民的同时，也是一位铁杆球迷；

庞扎知道，是因为他是帕莱索俱乐部的教练。而现在，他正带领着帕莱索U14梯队前来于利斯，与他们的U14梯队在甘巴杯中交锋。

此刻，甘巴杯正在于利斯市政球场进行着，周围看台上零零散散坐着百十来位球迷，而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参赛双方的家属。

虽然是七人制的小球员比赛，但场上赛况依旧十分胶着，庞扎在教练席上大声呼喝着，他对场上的局面很不满意。

若论实力，他的帕莱索U14梯队明显是高出对手一大截的，可是现在，他们已经轰入了四粒进球，但是还是没能杀死比赛。

你进一个，我进一个，场上那群踢球的孩子就像约好了似得，要将友谊进行到底。

“他妈的，怎么会有这种战术。”庞扎盯着对方教练席上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不禁骂出了声来。

球场嘈杂，而那男人似乎还是听见了自己在骂什么，他没有生气，反是向这边冷冷地瞥了一眼，眼神中的那股不屑丝毫没有掩饰。

“奥利维，你见过这种战术吗，啊？总共七个人比赛，除了那一个踢前锋的在外边，其他六个全在禁区里扎着。什么，你说这是铁桶阵？什么他妈的的铁桶阵，我看这他妈的明明是铁锥阵！”

庞扎喘了口气，又气急败坏地接着骂：“知道这有什么区别吗，铁桶阵靠团队，而铁锥阵靠那个锥子！我为什么起个这么怪的名字，我的上帝，你看见了吗，我们这边四个人一人进了一球，而那边的锥子一个人就进了他妈的四球！”

他说着说着，又伸出了四根手指，比了个四的手势，在奥利维面前晃着：“四球！都是他妈一个人进的！一个人！见鬼，你现在告诉我这只是个11岁的孩子？去他妈的11岁，我11岁的时候还跟在教练后面踩着单车学过人呢！”

奥利维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轻松，我的老伙计，你看看，你们帕莱索这边现在不是又进了一个吗？五比四了现在。”

说话间，场上比分再度改写，帕莱索又攻入一球重新掌控优势。

只是，庞扎脸上仍是愁眉不展，他叹气道：“这有用吗，看着吧，对面那个12号马上又会扳平比分了。”

他预料得果然没错，中圈发球后，于利斯的队员们一脚便把球传到了他们12号球员的脚下。

只见那个孩子如蛟龙入海般在帕莱索的防守中闪转腾挪，没一会儿功夫，便将球带到了禁区腹地，简简单单一脚推射，再次将场上比分扳平。

“上帝，他进第五颗了！”

庞扎掩面长叹，身为教练的他本不应如此，但自己实在是黔驴技穷了，所有的防守方式都用上了个遍，然而他们还是没办法阻止那个身披12号球衣的孩子。

“嘿，我说对面那戴眼镜的伙计”，被踢得毫无脾气的庞扎，索性开始冲着对面教练席上的眼镜男嚷嚷道，“你们队里的这个12号卖吗？我的上帝，不管你们开价多少，我都愿意出双倍的价格签下他！”

眼镜男闻言，扶了扶镜框，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谢谢，我们不卖”之后，再也没有说话。

比赛的胜负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庞扎本想再多开几句玩笑，奈何他的热脸贴上了眼镜男的冷屁股。无奈之下，只得重新坐回教练席上，静静等待比赛结束。

“怎么样，我发现的这个大宝贝还行吧？”奥利维捅了捅他的胳膊，笑着问道。

“行有什么用呢？”庞扎苦着脸，“宝贝是好，可人家不想卖啊。”

“这有什么，你租过房子吗，庞扎？”奥利维又问道。

“有话直说，奥利维你知道我的性格，我是踢球的，商人的那些弯弯绕绕我不喜欢。”庞扎对这位老朋友有些不耐烦了。

奥利维拍了拍腿，站了起来：“决定房子卖不卖的从来都是房主不是租客，对面那眼镜男叫克劳德，他也只是个租客罢了，这栋房子姓亨利，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庞扎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问道：“你的意思是能找到真正的房主？”

奥利维回头看着庞扎，眼里带着商人特有的狡黠：“我不仅能找到他，还能让你搬进房子里去。”

呼——呼——呼——

三声哨音响起，裁判吹停了比赛。6:5，庞扎的帕莱索最终还是拿下了比赛胜利。

因为对方那个身穿12号战袍的孩子，在攻入第五粒进球后便伤退离场，矛戟断掉的于利斯再也无法上演犀利的反击。

——

夜晚，“调色板”店里的灯光再次熄灭了，奥利维依旧坐在老位置上，借着街上路灯散进屋的余光，有滋有味地品着他那瓶珍藏了五年的龙舌兰。

庞扎坐在他身旁，不过这会儿，他可没心思喝酒，因为今晚打烊的餐厅里不只仅有他和奥利维两人。

此刻，餐桌的对面还坐着一个年龄与他们不相上下的男人。这男人也没有喝酒，紧锁着眉头，手指不断拨弄着身前的小酒杯，显然是在思考着什么。

三个男人大晚上的坐在一起，久久不作声，场面多少有些尴尬。

“咳咳……”

奥利维轻咳两声，率先打破了沉寂：“怎么样，托尼，想好了吗？帕莱索虽然和于利斯都在一个级别的联赛，但那里的条件可比这里强上不少。至少，淋浴室里的水龙头可没生锈，哈哈，你说对吧，庞扎。”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腿轻轻踢了庞扎两下。

庞扎会意，等他讲完之后立马开口补充道：“是啊，托尼，奥利维的玩笑可没有开错，我们帕莱索的条件比于利斯好多了，能够为你儿子提供更好的训练条件，要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正处于各项技术的提升期，你可不能因为自己的犹豫耽误了蒂埃里这样的天才。”

托尼的拨弄酒杯的手指顿住了，他没有抬头，但谁都能看出这个男人的内心已经开始动摇了。

“谢谢，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只是……”他回答着，但话说到一半却打住了，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没什么只是的，托尼。”坐在对面的奥利维又开口了，“我俩都认识了快十年了，我还能不清楚你在想什么吗，听着，于利斯的克劳德或许是个好教练，但他根本不适合训练孩子，她……”

砰，声音打断了奥利维的接下来的劝说。

只见庞扎一把将酒杯拍在桌上，忿忿不平地嚷道：“克劳德？你是在说那个四只眼？上帝，足球是什么，足球是欢乐，是热血，是战斗！而不是像他那样把脑袋缩进龟壳里，跟只活王八似得苟且偷生！”

一旁的奥利维见朋友满腔怒火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来：“嘿，兄弟，冷静一点。足球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克劳德有他自己的战术这也无可厚非。”

他拍了拍庞扎的背，扭头又继续对托尼说着：“我这兄弟说的可能有点过了，但事实就是如此，蒂埃里是名前锋，他更需要庞扎这样充满热血与激情的人去培养，在他手下踢球，你儿子会成长得更快。”

“没错，托尼！相信我，相信我‘黑蜘蛛’庞扎！”

庞扎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捧住托尼的手，激动地喊道：“蒂埃里是一块宝藏，但宝藏也得交给挖宝人开采才行，你不把他给我，就是在对法国足球的未来犯罪！”

托尼紧锁的眉头忽然散开，他也笑了，与其说是被庞扎的振振有词给逗乐，不如说是这胖男人的话让他产生了认同感。

这些年，在儿子训练的问题上，他与克劳德的分歧日益增多。

比如克劳德总会让蒂埃里多传球，球队不是为某一个人服务的，但他却始终认为球权就应该掌控在强者脚下，儿子就是那个唯一的强者。

他俩为这些问题争执过上百次，但好在两人的目标是相同的，都是为了蒂埃里好，所以每次争执过后倒也没发生什么不快的事情。

今晚庞扎的出现，让他意识到了儿子可能真到了需要转会的时候。不过去往帕莱索真的是一个合适的选择吗？托尼并不知道。

奥利维与庞扎眼瞧着托尼面色转暖，以为胜券在握，到了该趁热打铁的时候。

之后，两人又轮番对托尼展开攻势，意图一举拿下这桩希望之星的转会交易。奈何这个夜晚，他俩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托尼依旧推托着迟迟不肯吐口，当时针指向12点的时候，这个男人便微笑着告辞离去。

关于帕莱索与庞扎，他需要更详尽地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