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决定未来的日子。

午后，于利斯的雨越下越大了，雨点噼噼啪啪地敲击着窗户上的玻璃，让整个“调色板”餐厅，都沉浸在巨大的雨声中。

餐厅里，坐着五个男人，老板奥利维坐在窗边，又起开了他那瓶不知喝了多久也没有喝完的龙舌兰，捏着酒杯摇摇晃晃，饶有兴趣地看着餐厅另一头坐着的那桌男人。

平日里，奥利维是一个刻意雕琢自己艺术气息的人。

读书，他读名著；看报，他看文学期刊；看电视，他看纪录片。

而现在，看着对面的四个男人，他发现这比看那些纪录片更有味道，因为自己正在现场，亲眼见证历史的发生。

卡塔拉诺读出了亨利父子脸上的迟疑，后悔自己方才太过着急的同时，也在奋力地解释着：

“亨利先生，也许你会觉得我有些唐突，但实际上，我们球探团队对蒂埃里的考察已进行了两年，从沙蒂永时期就开始了，关于这点，庞扎他很清楚，因为正是他把您的儿子介绍给我们的。”

“所以，经过了长期考察之后，我非常确信蒂埃里会是我们需要的人，摩纳哥也会是一家能让他走向成功的俱乐部。”

“也许你不知道，我们的前锋乔治·维阿会在这个夏天离队，而德国人克林斯曼会成为他的替代品，在这个夏窗加盟球队。”

“的确，他的能力非常出众，但今年他已经28岁了，巅峰期最多还剩五年左右，所以，我们现在也必须对未来作出通盘考虑。而蒂埃里刚好今年15岁，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在未来，你的儿子会成为我们锋线上的首选。”

“至于这份《诚信契约书》，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如果现在就与你的儿子完成签约，那么我们必然将受到联赛乃至欧足联的处罚，这是我们不能承受的事情。”

“你签下这份契约，对我们双方而言都是一种保证。我们摩纳哥保证会在蒂埃里16岁时，也就是明年夏天与他签下合同正式转会。同样，你们也得保证明年夏天的时候会把这样一个天才送到摩纳哥公国。”

“明年夏天，蒂埃里甚至不用试训，就可以直接加入摩纳哥U17青年队，去接受U17全国联赛的考验。恕我直言，只有在那里，彻底告别了那些臭鱼烂虾的舞台之后，他才能得到真正的成长。”

“克莱枫丹教会他的是如何踢球，而我们将教会他如何比赛，如何成为一位真正的巨星！”

卡塔拉诺带着那种强队的特有自豪感，越说越是亢奋，面色涨红语速极快，不似往常般亲和稳重，甚至一点也不像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

说到最后，口干舌燥的他抓起庞扎地水杯一饮而尽，然后接着为亨利父子分析，他们必须加入摩纳哥的原因。

托尼一边听他说，一边仔细地翻阅着《诚信契约书》上的所有内容。蒂埃里却没有看那份文件，他的心里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更感兴趣。

在卡塔拉诺眼中，他看到了自豪，看到了狂傲，也看到了某种势在必得，这让蒂埃里感觉到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好像自己的前途都被他掌控了那般。

卡塔拉诺开出的条件非常有优越，摩纳哥也是他所想去的球队，但他讨厌这种好似被人掌控命运的感觉。

在他盯着卡塔拉诺的时候，父亲托尼眉宇间的疑虑已经全部消散，他拿起了钢笔，扭开笔盖，在那份《诚信契约书》上署下了名字。

接着，他又将那几页文件连同钢笔一块儿递给自己，眼神中饱含着欣喜，催促着自己也赶紧签字，完成这一份为期一年的承诺，走向一个更加盛大的舞台。

蒂埃里接过文件，启开钢笔，目光在纸页上游移，他踌躇良久，最终还是放下了钢笔：“对不起，卡塔拉诺先生，我能再考虑一段时间吗？”

——

足球能带给人们痛苦，同样也能带给人们欢乐。

这个夏天，于利斯的人们都明白，自普拉蒂尼、吉雷瑟、蒂加纳不可一世的中场铁三角组合相继退役后，如今这支法兰西，是一支青黄不接的球队。

阵中，虽然也有德尚、坎通纳等明星压轴，但就连法国自己的球迷，也没对他们在这届欧洲杯的征程抱什么希望。

而后发生的故事，也证明了他们的观点。这届欧洲杯上，高卢雄鸡兵败马尔莫，居然目送着比他们更加贫弱的丹麦走进了半决赛，而自己却从瑞典打道回府。

当然，这些都是9天前的故事了。

现在，蒂埃里正和于利斯的人们聚在“调色板”餐厅里，等待着决赛来临。

下午，他最终还是没有签下那份《诚信契约书》，卡塔拉诺也表示理解，并给了他一周的时间来考虑。送走卡塔拉诺之后，他们便一直守候在餐厅里的电视机前，直到现在。

电视机转播信号开始传送，餐厅里的球迷发出阵阵高呼，乌利维球场里，决战双方的球员开始入场，德国对阵丹麦的决赛即将开始。

赛前，没有人能想到，本届欧洲杯上，临时以替补身份充当龙套角色的丹麦队，竟然能一路杀出重围，踩着英格兰、法国尸体，杀死范巴斯滕、古利特和里杰卡尔德的橙衣军团，走到6月26日的下午。

这种感觉就像是那个陪太子读书的书童，最后按着太子的脑袋登上了皇位。

要知道，在欧洲杯开始前，书童们全体还留在国内，准备着一场与独联体无关痛痒的友谊赛。

看着丹麦球员一个接着一个从通道内走出来，蒂埃里想着，也许这就是他爱上足球的原因，绿茵之上有着的，永远都是一场没有任何剧本的绝美演出。

这个夏天，丹麦队的故事就像是安徒生笔下的童话那般梦幻，而这个6月26日的这个下午，丹麦人能将童话变为现实吗？

蒂埃里并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这个下午，自己是站在那些身穿红衣的斗士一头的，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赛场另一头，站着的是他不喜欢的德国队。

呼——

哨音响起，比赛开始了。

果然，开始阶段，剧情的发展正如人们，在强大的德意志战车碾压下，丹麦人的门前风声鹤唳。

幸而，神奇的彼得·舒梅切尔站在门前，用一次次不可思议的扑救，堪堪化解了德国人如闪电战般的狂轰滥炸。

这样的局面，却在第18分钟迎来了转折：

“这是一次反击，丹麦人终于得到了第一次反击机会！”

“持球！传导！推向右路！”

“德国人的防守非常严密，看起来这一次反击将被扼杀。”

“倒三角磕回中路，等等！我的上帝，德国人像缩头乌龟似得退回了禁区，他们居然漏掉了弧顶附近的防守！”

“7号！延森！接球！轰射！”

“德国门将伊尔格纳飞身跃起！噢，上帝！他鞭长莫及！丹麦人进球了！他们的童话仍在继续！”

电视机里，法国解说声嘶力竭。电视机前，餐厅里的球迷振臂欢呼。他们都是法国人，不过此刻，都变成了丹麦队的球迷。

蒂埃里瞧着他们举起啤酒，痛快地干杯畅饮。身旁，托尼与庞扎也相互搂着对方肩膀，唱着跳着，高呼着延森的名字。

等着吧，我以后一定会让于利斯的人们，唱着我的名字！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

接下来的时间里，德国人对球门轰炸更厉害了，他们像疯了一样，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18号前锋克林斯曼更是如轰炸机一般高翔于丹麦人的头顶，然而在那一堵名为舒梅切尔的钢铁城墙下，打出再多的炮弹也皆为徒劳。

丹麦人踢得并不好看，但他们却坚持了下去。

风雨飘摇的场面持续到了第78分钟，属于维尔福特的时刻到来了。

蒂埃里看见，司职中场的维尔福特在一次拼抢中机敏前插，离球门约二十米处，他得到了同班端来的皮球。

他持球迈出两步，右脚拨球晃过德国两名后卫，来到禁区线上一记左脚抽射，皮球低低的贴着草皮，越过伊尔格纳的十指关，以一个绝对死角击中球门右立柱内侧，弹进了球网之中。

丹麦2-0德国，他们彻底杀死了比赛。

这样的比分一直持续到了终场，蒂埃里见证了奇迹的发生，童话的上演。

“哈哈，好！这帮凉鞋里面穿袜子的家伙，这下终于吃下了自己的臭袜子！”他听见父亲托尼狂喜着喊道。

足球永远相信奇迹，这就是1992年的夏天，丹麦童话教会自己的事情。

比赛结束后，蒂埃里与父亲托尼一起回到于利斯的家中，某种程度上来说，看球是一件比踢球更累的事情。

所以一回到家后，他简单地冲洗了一下，便钻到床上睡觉了。

窗外，下了大半天的雨已经停了，在炎热夏季的夜晚，雨停之后反倒有些闷热。

半夜，蒂埃里被热醒了，身上也全是些汗，他用手当扇子在脑袋边挥舞着，想起来冲个凉，却又是实在是懒得动弹。

这样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然吹进一阵凉风，带着了身上的汗液，让他顿时觉得清爽不。

总算是可以睡觉了，他心里这样想着，头脑却愈发清醒，一点困意也是没有。

倏然，又是一阵凉风吹来，他睁开了眼睛。而在他睁眼的一刹那，耳畔又响起了熟悉的歌声：

“And is arsenal，Arsenal F.C”

（阿森纳，阿森纳）

“We are by Far The greatest team”

（我们是最伟大的球队）

“The world has ever seen”

（从世界诞生之始）

& Thierry Henry”

（我们有蒂埃里·亨利）

……

该死，这个梦怎么又来了？！

震耳欲聋的歌声、红白相间的看台、双膝跪地的男人……

他只看上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两年没有出现的梦境和那个疑似恶魔的男人，他们居然又来了。

“嘿，孩子，我们又见面了。”那个始终背对着自己的男人，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蒂埃里翻了翻白眼：“是啊，恶魔，我们又见面了……”

男人站了起来，苦笑道：“我上次不都告诉过你了吗，我不是恶魔，我的名字是蒂埃里·亨利。”

蒂埃里瘪了瘪嘴：“你是我，我还是亨利大帝呢！别逗了，两年了，你还当我是那个十三岁的小孩吗？”

“哦？”男人语气突然一变，奇道，“你是说，你这边已经过了两年？”

蒂埃里耸耸肩：“没错，尊敬的恶魔亨利先生，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两年了，现在是1992年6月，怎么，你的魔法没告诉你吗？”

“时间难道不是同步的吗？明明上次发生时我还在纽约踢球，期间只过了几个月……”

男人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阵，接着摇了摇头，又问道：“92年6月？那么我……你现在有没有和摩纳哥签那份《诚信契约书》？”

中午发生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

蒂埃里听得一怔，随后马上释然，他是恶魔啊，当然什么都会知道。

“怎么，亨利先生，你想去摩纳哥踢球吗，那好啊，我把这个名额让给你，你去签那份文件。”蒂埃里话里带着些讥笑，不知为何，每次与这个恶魔对话时，总会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只是，他话刚说出口，身前的恶魔马上就怒了：“不行！这份文件你必须签署！”

蒂埃里又是一愣，刚想问回去时，那人又开口了：“你不签，就去不了摩纳哥，去不了摩纳哥，还怎么认识阿尔塞纳，还怎么去阿森纳！”

“阿森纳？”蒂埃里想了想，恍然大悟，“噢，你是说那支英甲球队吧，我知道他们，上上个赛季好像还只输到了一场联赛，的确还行。不过，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既不是它的球迷，也不喜欢他们，我为什么要去？”

“不行！”那个恶魔几乎是在咆哮，“你必须去！成为一个王者，弥补我们的遗憾，完成我们的梦想！明天，马上去找卡塔拉诺先生，签下那份文件！只有那样，你才会成功！”

“简直是个笑话！”蒂埃里语气陡然冷漠，“没人可以左右我的选择，我，蒂埃里·亨利，无论去哪儿都会成功！”

他捏紧了拳头，吼道：“现在，你给我听着，我不会去签那份文件，更不会去那什么摩纳哥！丹麦能创造童话，我一样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