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起,王永富和曾丽丽就像死掉的两个人,没有再在杨玉清的生活出现过。
很久以后,熬过这个年,开学了。有一天,王跳跳看杨玉清一脸平静,小心翼翼地说:“妈,你知道你现在是个名人了。”“什么意思?”杨玉清问。“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打人。那视频被人传到网上了,不过大多数人都是站在你这边的,说小三该打。曾丽丽像过街老鼠,老实呆着,没有天天出门得瑟了。”“儿子,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这下对你有不好的影响了。”杨玉清一脸沉重。“没关系,妈,现在父母离婚的多得很,很多同学还说你像女侠,很厉害呢。”王跳跳满不在乎。杨玉清看着儿子稚气未脱的脸,又笑又泪。
有一段时间,陈主任没来找碴了。正坐着,林小西来微信:“不用再担心了,陈主任的乡下亲戚安排进了办公室做文员,比图书馆有前途,能接触领导,露脸。”
杨玉清轻嘘一口气,身上像是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
周五晚,是一周之中最期待的日子。王跳跳周六上午才放学,林小西通常周五晚上有科组活动,大家好像都在各自的世界里忙着,因此,杨玉清被剩下了,在自己的世界里。这种冷清,从不适应,想逃,想要填满,变得有些迷恋。
杨玉清自从那次打人后,戒酒了。坐在地上,靠着沙发,想睡睡不着,想动不想动。
电话响了,是杨艳丽。
“喂,在家吧?知道你这时候应该一个人在家。”杨艳丽说。
杨玉清是一个很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一直很惊异于杨艳丽的这种本事:关注别人,并且,能记住细节。
“那个视频我看了。”见杨玉清不做声,她先说破。
“以前,我总是觉得,遇事要忍,要讲脸面,不能被别人看笑话。”杨艳丽自说自话。
“我也一直以知识份子自居,处处讲修养、谦让,没想到这次,直接做了十足的泼妇。”杨玉清自嘲。
“其实,也许,做个泼妇,好过自己忍成内伤吧。”杨艳丽接口。
“你怎么了?”这不像是杨艳丽会说的话,杨玉清疑惑。
“其实,在苏晓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苏学成和一名实习生有染。这么多年过去了,实习生换了一茬又一茬,这种事一直都有。”杨艳丽语出惊人。
“那你……”杨玉清很意外,杨艳丽会跟自己说这些。
“我不可能学人家有些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家丑不可外扬。”顿一顿,又说“他并不怕我发现,料定我不敢怎么样,我的确不敢。不敢声张,更不敢离。”杨艳丽声调麻木,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每次,我唯一能做的,除了请病假,睡个几天几夜,就是拼命大吃几顿。”
呼出一口气,杨玉清觉得胸口闷闷的。
“我觉得自己越活越成为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无聊、八卦、刻薄、嫉妒,除了换着花样做好吃的,一睡起来昏头暗地,有时,连追剧也懒得追。”杨艳丽还是事不关己。“你离婚时,我兴奋了好几天。你一直比我过得好,那种嫉妒像火一样,一直在胸口烧。”杨艳丽声音低下去,有些羞耻感的东西从声音透出来。
看了你的视频,我想把这些憋着的话,说出来。
“谢谢你能跟我说这些。”杨玉清轻轻说。沉默了好一会,“按时过来吃饭吧。”杨艳丽挂了电话。
到了例行吃饭时间,杨玉清把王跳跳也带上了。多一个人,可以多些闲话和热闹。王跳跳照例不想去的,杨玉清坚持,他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一如往常,苏学成一如往常,饭吃得一如往常。似乎也有不同。杨艳丽话变少了,常常走神,眼神很飘忽。
饭后,没有打开电视,也没有聊八卦,她把阳台上新种的几盆植物摆弄来摆弄去,来来回回,似乎无处安放。
仔细看,杨艳丽脸有点浮肿,眼袋鼓胀着,眼睛有点眯缝,是那种过度久睡后的样子。
“前几天一个同事教我做了一款柠檬鸡爪,那个鸡爪用开水焯一下,晾凉,放冷水锅里,锅里放八角、白寇……”杨艳丽觉出太过沉闷的尴尬,提起话头。杨玉清一脸的不知所云,听着。说着说着,败了兴,懒得再扯。
“我不知道,除了吃和睡,我还能做什么。”杨艳丽颓丧着说,杨玉清觉得,这时候的她,是自己长大后见过的,最真实的样子。
“跳跳,去你姐姐房里,可以看书,或者玩电脑。”杨艳丽支开王跳跳。跳跳识趣地进房间了。
“苏学成他就是个家暴男,看着不声不响斯斯文文。他用的不是打骂,是冷暴力,有时候,可以一个月不说一句话。我也不想像个哈巴狗一样,热脸贴个冷屁股,总是讨好他。可我不主动,我们可以一直不说话,那日子还怎么过呀。”杨艳丽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死气沉沉,真实的死气沉沉。
“你有跟他沟通过吗?这种冷战很伤感情。”说过,有什么用,他又不会改。“唯一不同的时候,就是他跟又一个新来的实习生打得火热的时候。这时候,他脸上才有点温度,不是死人脸。所以,他一有这种事,我立马就知道了。”杨艳丽苦笑一下。“可悲的是,一开始,我会生气,会跟他吵,会哭闹,到后来,我居然盼着有这种事了,因为有这种事的时候,他才像个活人,对我,也才有点温存。”杨艳丽还是笑着,但眼睛里,安静地涌流出眼泪。
“心里难受的时候,我就睡觉。睡觉真好,就像那些吸毒的人一样,在另一个世界里,可以不用想任何事,不用为任何事发愁。而且,睡的时间长了,就会发现,好像到了那边走一遭又还阳了,很多事就变得没那么重要。”杨玉清给她递上纸巾。其实,她想上去抱一下她的肩膀,但对于她们姐妹来讲,这个动作是生疏而怪异的,她没有勇气。
“生活再艰难,总要活下去。当我觉得这屋子冷冰冰,像活人墓一样的时候,就做东西吃。厨房里的烟火气,好像总会有一些温暖温情的味道。其实,很多时候,做的东西只有我自己吃。那我一个人,也会把东西都干干净净吃完,有时撑得肚子鼓鼓的,溜圆。拼命往肚子里塞东西,就像有一个黑洞,要把它填满。”杨艳丽好像长途跋涉的旅人,说完,累极了的样子。
杨玉清不是一个善于安慰人的人,而且,她从来不觉得人是需要安慰的,也许更需要的是理解,是同在,是在一起的那种共鸣。
一直到走,姐妹俩用大段沉默打发时光。奇怪的是,以往,刻意的热闹之间,一分一秒的空隙都让人难以忍受,此刻,这大段的空白,却没有让彼此不安。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活着。杨玉清不由自主,发出这样的感叹,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原来,每一个平凡甚至平庸的生命,都是值得敬畏的。
这次吃饭过后,姐妹俩的互动并没有更多。但杨玉清始终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她们之间发生了。
今天下班,意外地在单身宿舍楼下,看到了等待她的杨艳丽。
“怎么没跟我说一声,我可以早点溜掉。”杨玉清说。
“不用,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杨艳丽说。
进了屋,杨艳丽扫视一圈:“小,温馨,有人味。”说着,在沙发前的地上坐下。那里,也是杨玉清最爱坐的地方,顺跟着过去坐了。
这样挤靠得挺近的,也不别扭,这在以前,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以前,杨艳丽总是很客气,是那种有着很强距离感的客气。
“我没读过多少书,不懂什么大道理。总觉得人嘛,吃好睡好就行了。结婚之后,照顾老公孩子吃好睡好,也就是我每天做的事。”杨艳丽摩挲水杯。
“后来,吃东西、睡觉好像也成了我唯一会做的,调节情绪的方法。要么大吃一顿,要么昏天暗地睡几天,所有的事情,好像都能过去。其实我不知道是真的过去了,还是像攒垃圾一样,攒在了某个地方。”杨艳丽陷入少有的沉思中。
“我越来越发现,我的生活内容,好像不是吃东西,就是睡觉,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除了吃和睡,还需要别的吗?”杨艳丽好像是自问,又好像是问杨玉清。
“一直以来生活内容是吃和睡,是什么让你对这一点有疑惑了呢?”杨玉清反问她。
“我有时很不确定我是不是还活着?以前,有过这种念头,我会去吃好吃的,去睡一觉,让自己不去想,可现在,这种念头会越来越多。”杨艳丽看看杨玉清一脸的不解,解释说:“我知道,我能吃能睡,能走能说,看起来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杨艳丽从未思考的脸,有了深深的困惑。
“看来,你好像也是迷失了自己。”杨玉清若有所思。
“迷失了自己?也许吧,就是,我一直需要活成一个让别人羡慕的人,看起来幸福的人。好像我是一个俄罗斯套娃,穿着一层层给别人看的衣服。”杨艳丽接着说。
“老公得奖了,我心里美滋滋的,像吃了一顿大餐,在朋友圈炫耀奖杯;苏晓考了好成绩,我心里也是美滋滋的,像吃了最爱的甜点,在朋友圈炫耀成绩单;老公涨工资了,我心里无比舒爽,又赶紧在朋友圈炫耀……我翻遍了朋友圈,看不到我的什么,也看不到光鲜背后的一地鸡毛,我看着自己的朋友圈,忽然觉得那是别人。”杨艳丽说。
“我是谁?有一天,我问自己,发现这个问题,让我很害怕,我完全回答不上来。就像一个人掉进一个黑洞,一直往下坠,怎么也不落底。”杨艳丽的额头,居然沁出细密的汗。
“我们去见一些不同的人,去做一些不同的事,也许,就会慢慢有答案了,就可以找到自己。”杨玉清很自然地攀扶住杨艳丽的肩膀,没有一点生硬。
“嗯,至少我现在敢说出来了。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这些想法时,我第一反应是很害怕,怕自己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有精神分裂之类的。”杨艳丽自然接受杨玉清的安抚。
看来,也可以把姐姐带去花间集那样的活动中,女人,要找回自己,一定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却也是一趟最值得的旅程。
杨玉清在心里暗暗说,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自然而然对杨艳丽“姐姐”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