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单被套都是林妈妈早早浆洗过的,有点米汤浆过的硬和粗糙,睡一会就好了,上面吸满了阳光的味道,又香又暖。是硬板床,铺着稻草,原本以为会睡不习惯。
怎料这一夜,睡得极香,有点类似于在寺庙里的那种香,像死过去一样,没有任何梦境和惊扰。
清晨,杨玉清在脆生生的鸟叫声醒来,鸟在窗边,清晰得像在耳边。和城市的噪音不一样,不吵,很悦耳,有间隙的寂静,让人真实体验到“鸟鸣山更幽”的意境,就像中国画,有留白,才有韵味。
深秋的乡野,一片萎败,水冷草枯的季节,可偏偏金灿灿的太阳冉冉升起,给万物都渡了层金光,田野幻化成一片金黄,哪怕依然是寂静成谜,也透着无声的热闹,透着希望,透着理想的荣光。
杨玉清调皮地在野地里奔跑,淘气地听鞋底下枯枝败叶的脆响,向着地平线,迎着太阳。
“像是一只正在撒欢的小狗。”林小西笑她。
“明明是枯败的田野,为什么我好像看到了无边的稻田,或者金灿灿的麦浪?”杨玉清不理她的取笑,好奇地问。
“你看到的不是田野,是希望,在希望的田野上。”林小西乐呵呵。
她是彻底活过来了,真好。林小西想。
吃过早餐,在林妈妈的千叮万嘱中,打道回府。
“要不,直接杀到郑立那里去吧?”林小西问接下来怎么安排,杨玉清一脸坏笑。
“你是唯恐天下不乱吧?不预约就去,我都不敢随便破例。”林小西一脸为难。
“第一次见你也有怕的时候。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杀过去。”杨玉清火上浇油。
“我第一次怕,是你刚离婚把自己关起来的时候,忘了?”林小西看她得意忘形,故意戳一下痛处。
如预料之中,杨玉清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小西,就去郑立那吧,要的就是刺激、心跳。”杨玉清继续怂恿。
“行,去。如果惹毛了郑立,把我们赶出来,或者,他的大门永远对我们关闭,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不后悔。我知道不会。”杨玉清嘴上硬气,其实心里也没底。
郑立在家,只有她一个人在家。让她们进来了,但的确郑立一声不吭,没有说话。
林小西开始后悔了。她心烦意乱地想:今天,该不会是他的“独处日”吧?那就更糟糕了。林小西第一次怕到后背冒冷汗,有种想咬舌自尽的愧悔,被郑立驱逐出朋友圈,是她不能承担的后果。
杨玉清感染到林小西的情绪,也怪自己太莽撞,事已至此,也没有后悔药可吃,只能硬着头皮进屋。
跟在郑立身后,两个人都能感受到他隐忍的怒气。人的气场就是这么奇怪,哪怕不形于色,依然能够把内心情绪暴露无遗。
杨玉清想起和儿子王跳跳一起看过的动漫片《灵笼》,人类被变异生物侵袭只剩最后一个处所:灯塔上。变异生物能识别人类的情绪,从而,找到藏身处,吞噬掉人类。因此,除非没有情绪情感,才没有危险。情绪情感成了人类最大的弱点。但对于灯塔上幸存的人类,并致力于用科学去寻找人类未来的族群不同,还有一群留在地面、和变异生物共生的人类,他们生存的方法是龟息,从而让变异生物感知不到自己,他们认为,情绪情感是人类潜能的源泉。他们代表“修仙”派。
“我是赞同科技派还是修仙派呢?”杨玉清在神游中思索,浑然忘记了刚才的紧张和后悔。
看到屋子正中央的蒲团,林小西确认今天真的是郑立的“独处日”,拉着懵懂的杨玉清在郑立递过来的蒲团坐下,踌躇着不敢开口。
“今天是我的独处日。”郑立脸色恢复如常,“所以,需要点时间,调整自己,来适应你们的到来。”
“对不起。”两个人异口同声。“是我的错,我执意要来的。”杨玉清急忙补一句。
“变化是生活中最大的不变,所以,总是有意外,当然,也有例外。”郑立轻柔地说。“今天是我的独处日,都是机缘。”
“什么是独处日。”杨玉清像个小学生,老老实实,又满怀好奇。
“每个人对生活方式的需求都不一样。有些人会用一些设置来满足自己的一些心理需求,比如设定家庭日来满足家庭成员交流相处的需求,独处日是我用来满足我独处的需求。”郑立说。
“一定要设定一个日期吗?你想独处,随时可以选择一个人呆着啊。”杨玉清还是不明白。
“这是我自己对自己的一种仪式感吧。让心里有预期,这一天会清空所有人和事,不仅仅是环境当中的人和事,没有旁人打扰,没有事务处理,也包括心理上的注意力的专注,没有人和事的杂念侵扰。为了达到这种真正享受独处的状态,我什么也不做,不看不想不听不闻不说不吃,有时,也会做一会正念冥想。”郑立解释。
“你真的能不受念头的侵扰,我在寺庙里打坐时,那些念头、妄想、记忆,像是万马奔腾一样,狂奔不止,风起云涌。”杨玉清更加好奇了。
“很难做到无念,而且,为什么要无念?那些念头,你看着就好,它来,就看着它来,它走,就看着它走,不评判、不区分、不抗拒。”郑立淡然。
“有点理解不了,什么叫不评判、不区分、不抗拒?”杨玉清好奇心更甚。
“你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云,你会告诉自己说,这朵云不好看,那朵云很美,这朵云不要来,快走,那朵去不许走,不要动。你会吗?”郑立启发。
“当然不会,那是神经病吧,哦,不,作为心理专业人士更正一下,那是精神病吧。看云就看云,沉浸在云里了,哪里顾得上想这许多。”杨玉清急忙回答。
“是啊,你看着那些念头,就像看云。”郑立笑笑说。
“哦,我明白了。”杨玉清满脸欢笑,恍然大悟。
“你的领悟力真的差了不少。”林小西一直忐忑不安,直到这时看到郑立,才终于放下心来,确定自己不会因为惹恼了他,被永远赶出他的朋友圈。
“心理功能也和大脑功能一样,用进废退,没关系,都是可以练习的。”郑立客观、安慰。
“我不担心,我相信我在这方面,天赋异禀。”杨玉清说得轻描淡写。
“王婆婆卖瓜。”林小西不放过她。
“你真的变了,玉清。”郑立若有所思。
“要不我们把你的独处日,改成三人行,闺蜜聊天?”杨玉清看郑立脸色缓和,开始蹬鼻子上脸。
“刚才在做冥想的时候,我的念头很多次跳转到了过去,我给你们讲讲吧。”郑立像是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林小西和杨玉清马上坐正,侧耳倾听。郑立在她们的心目中,一直像一个不见底的容器,可以收纳她们倾倒的任何东西,可以代谢掉她们的任何心理垃圾。但他一直是个关系之外的观察者,倾听、中立、节制、客观,总能让人在情绪的乌云中抽丝剥茧,透过现象体验到本质,但总会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亲近当中的距离感,共情当中的抽离,关照当中的条理,可能正是这样东西,让人无法真切体会关系的互动,更像一个人的独白。
这一刻,林小西和杨玉清同时意识到,正是因为郑立很少自我暴露,那种深层的自我暴露,这会让人在他面前有种权力不平等的难堪。
“其实,我是一个对关系浓度要求很高的人,如果用鲍尔比依恋理论来讲,应该就是回避型依恋了,不再对现实生活中的任何关系心存幻想。”郑立用双臂抱住自己。
“这一切,可能是源于一次创伤。在我18岁那年,我终于找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恋人。我像所有恋爱中的人一样,为他在篮球场上的奔跑欢呼,为他的每个笑容开怀,为他的每个吻心动神摇。我把自己抛进了那段感情中,不留一丝余地。所以,当我发现,其实他跟不止我一个人,有这种亲密关系的时候,就像一直活在一个炫丽的肥皂泡中,忽然那个泡就被戳破了。悲剧也是从这里开始的,我没有办法离开他,哪怕再失望再愤恨,只要他一个眼神,动动手指头,我依然会义无反顾地回到他身边。我日复一日,等待着他在纵情欢爱之后,留点余温给我。当然,任何卑微,最终只会把感情化为灰烬。等到他最后再也不来找我的时候,彻底把我扔出了他的生活,我仅存的一丝幻想也破灭了。带着少年的盲目和冲动,我服了安眠药,但被发现了。”郑立一直语气平平。
林小西和杨玉清坐靠过来,依偎着他。
“我像一个被火狠狠烫过的孩子,再也不敢靠近火光了。”郑立泫然欲泣。
“再一次,沉浸在这段记忆中的时候,你有些什么感受呢?”林小西问。
“想要一个句号,否则,就像一直悬空在那里,留下一个长长的省略号。”郑立说。
“然后,长长的省略号就变成了生命中的未完成事件。”杨玉清感同身受,郑立默默点头。
“我们陪你,一起划个名句号吧。”林小西扶住郑立的肩膀。
“我已经自己完成了。我去找了他,没有见面,只远远看着,当我发现,当初那么喜欢的人,腆着中年人的肚腩,头顶光亮地秃着,衣服满是褶皱,被埋没于风尘仆仆的人群中,那些记忆一下子消散了,什么也没留下。”郑立展颜。
“也许,我们紧抓不放,念念不忘的,不是旧时光的旁人,只是那时的自己。”林小西喃喃地说。
“是啊,我们留恋的不过是再也回不去的自己。”杨玉清说。
“感谢生活,有剥夺也有馈赠。让我们享受现在的自己吧。”郑立搂住她们。力量瞬间,回到了他们的身上。时光正好,不负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