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花间集”,大家沉默了许多。毕竟,周曼和杨玉清的人生课题都太沉重了。和心理病人恋爱,中年女人重回考场厮杀,每一个都像是压迫孙猴子的五指山一样,让人觉得无法翻身。
“小西,能不能指条别的路,这个考研,这明明是死路啊,太难了,不是难,是不可能。”杨玉清如丧考妣。
林小西搂过杨玉清的肩膀,手掌有深深的力量传导过来,什么也没说。
大家很有默契,行程结束,分手之前,都给了周曼和杨玉清大大的久久的拥抱。
杨玉清一丝丝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之前,还没有弄清方向的时候,有着迷幻般的希望感,就像以前小时候有过的那样,似乎会有什么天降奇迹,忽然之间难题就被化解了,坎就迈过去了。有一种少年时期会有的雀跃,似乎生活是向着无限可能展开着。可是,要靠自己,还要走考研这条路,这不就等于一个得了绝症的人终于寻到一位可以救治他的名医,可是见到名医的时候,对方已经死了。除了离婚,这可能是杨玉清体验到的最大的一次幻灭感。
林小西按照杨玉清的意愿,把她送回了家。她对杨玉清的状态一目了然,然后,她仍然是一脸笃定,一言不发。
杨玉清象具僵尸,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边是无路可走的绝境,人到中年,从零开始,没有专业,没有特长,没有职场经验,一边是虚无缥缈的考研,只想象一下,自己一大把年纪,重回考场厮杀,混在千军万马之中,和青涩的、斗志昂扬的孩子一起挤独木桥,硬要杀出一条血路。这种难,让人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太难了,比死都难。
“除了考研,还能有别的路吗?”她反反复复,只有这个念头,想寻找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去干个体,做点小买卖,可是自己会干个啥呢?自己是适合做生意的人吗?显然不是。再去找工作,年龄、职场经验摆在这里,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呢?
杨玉清此刻有一种清晰的感觉,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毕业之后,踏入社会,每个人就像一些粒子运动一样,在这种运动中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可是,一毕业就结婚,呆在家庭里,没有参与到社会中,现在,和自己一起的那一拨人都有了合适的位置,已经没有空位置给自己了,自己就是一个多余的一份子,一个被社会抛弃的、剩下的人。
她像一个被诊断为癌症的病人,抱着对医生的怀疑的执念,拼命翻找职业大典、行业信息,看看自己是否能绝处逢生。她发现,自己在“生存”这件事情上,落得太远了。
“谋生,谋生,谋生”。她在失望和无望之中,不停地摇摆和挣扎。
“世人谋生,不过三条路,官场、商场、职场,官场的游戏规则是背景,商场的游戏规则是资金,职场的游戏规则是年龄、学历、能力。时间长了,她摸索出了一点点道道,可是有什么用呢,这样看起来,自己哪一样都不具备,条条是死路。”
她去观察身边人的谋生方式,林小西是模范,优秀人才,体制内,望尘莫及。张丹也是,虽然只是普通工作人员,也能保现世安稳,衣食无忧。她们算作官场吧,吃公家饭的。周曼自己经营茶庄,就是商场了。李晓芳作为高管,当然是职场了。自己目前只能勉强算职场,因为在食物链底端。
杨玉清这时候似乎才如梦初醒,原来社会真的是有阶层的,三六九等,一目了然。什么阶层固化,什么中产阶级,什么食物链顶端,以前这些词汇对她而言,完全事不关己,也从来没去理解有些什么意义。可是她现在,真真切切体会到,自己就是在一座丛林中,面对的就是弱肉强食,为了生存必须争先恐后。人活着,就得吃饭穿衣,就得生存,这就是定律。她忽然有点理解曾丽丽了。在生存的你死我活、鲜血淋漓之中,一口嘴边的肥肉,谁会不吃呢?而现在,自己就站在最底层,空张着嘴,什么都捞不到。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会变成什么?这种恐惧又来了,深深地抓住她。让她想尖叫、想逃跑,然而最终什么也做不了,呆滞着。忽然又热泪盈眶,仿佛看见自己被领导炒掉,求职无门,年老体弱,睡在桥洞里,或者在街边拣食垃圾。这种历历在目的凄凉的想象,让她害怕得发抖。
有谁可以依靠?父母、孩子、朋友,不,谁都不可以,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谁都那么遥远,谁也替代、改变、承载不了另一个人的命运。杨玉清感到,被命运赤祼祼抛弃在生命的荒原里,人生轨迹的抛物线,不可避免地,要么不断下坠,要么戛然而止。
我能做点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深深的空虚和无助感,使她瘫软而苍白。或许,匆匆找个人再嫁,就不用这么难了,至少,有人甘苦与共。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清楚,那么做,只会让自己跌进更深的泥潭。总有鸡汤说先谋生,再谋爱。其实,这背后直指的是人性,没有谋生,哪能谋到爱呢?关系的本质就是等价交换,一无所有的人,拿什么去交换?即使看似有了依靠,或者失去的更多,例如尊严、例如自由。
杨玉清又陷入浑浑噩噩的混沌之中,昼夜颠倒,醒睡不分。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明明是个女人,却像头狼,总是躲在无人的暗处,添血疗伤。
每次和林小西也有默契,这种时候,林小西第一替她请假,第二交待大家不打扰她。决策是最痛苦、心理冲突最严重的时候。
那么,考研吧?不然,还能怎么办?其它的路一望而知是死路,至少这一条,是生死未卜。终于熬过几天,这个念头凸现出来,杨玉清仿佛从濒死的前沿重返人间,累得浑身冒虚汗。
“我决定考研。”她给林小西发过去一条微信。
“决定了就好。”林小西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刻。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一句话突然蹦到脑海中。没有路可走的时候,迷茫、昏暗,一旦有路可走了,再难,也知道用力的方向,也要背水一战。
“做这个决定太痛苦了,每一秒都想要你直接帮我去开始做就好,为什么还要我受这个过程的煎熬?”杨玉清抱怨林小西。
“因为,人只会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任。”林小西很快回复。“哪怕是我,也只能建议,替代不了你。”林小西补充了一句。
“的确,当你给我这个建议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那你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可现在,接下来该做的第一步,我都清清楚楚。”杨玉清说。
“这就是自主的力量,生命所有动机,都来自于自主。”林小西说。
“我体验并见证了,存在主义的四大主题之一,责任,是这样吗?杨玉清有点打趣了。
“是的,中国未来最优秀的心理师。”林小西胸有成竹。
“你这吹嘘太高了吧。你对自己都没有过么自恋过。”杨玉清汗颜。
“我是搞学术的,写写论文做做研究还行。你是搞实践应用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们整出来的那一套东西,最终得由你们来评价、检验。所以,你当之无愧。”林小西笑笑。
“行了,小西,我这才是哪跟哪啊。”杨玉清越发不好意思了。
“去吃好吃的。”俩人异口同声。
“撸串。”俩人又异口同声。
林小西接了杨玉清,直奔老聚点。大学通常都有一个好处:附近好吃的一定很多。学生是巨大的消费群体,商家都看中了这一点,而且,因为竞争大,选择多,天长日久,优胜劣汰,市场规则之下,能留下的都是精华。
她们隔三差五,馋虫犯了,必定会来的这家烧烤摊,叫“久哥”,就属于是精华中的精华,不早一点,根本没位置。
“没有久哥治愈不了的人生。”时间久了,这句口号在学生们中间流传甚广。也确实经常能看到,一帮愤青小子,在这里吆五喝六、指点江山,或者明明一群萌妹子,陪着失恋的姐妹,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摊主就叫“久哥”。中等身材,不像一般的餐饮老板,膀大腰圆,偏清瘦,甚至带点眉清目秀的书生气。满脸堆笑,但话很少,只埋头干活。有时,混得熟了的老顾客上一支烟或敬一杯酒,却豪爽得很,只管接着。有点《深夜食堂》中陈道明的味道,间或还有些放浪大胆的女学生,上前搭讪。但仍旧只是笑笑,不搭话。
直奔靠窗的小隔间。虽说是烧烤摊,米白原木的装修风格,有竹帘的隔断,烟火袅绕间不失文艺气息,用一句糙话说叫:有逼格。
老三样必点:鸡爪、鲫鱼、鱿鱼须。搭配一些素菜和小凉菜,最后要了一箱勇闯天涯,齐活。
林小西和杨玉清大学时代开始,就有千杯不倒的美名。干过的最豪横的一件事就是,两个人把一圈男生喝趴了,还能装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当然,强忍的,回去就吐了。只是,毕业之后,金盆洗手,小酌怡情,俩人偶尔吃饭,助助兴。
看今天林小西这架势,有点重回当年之勇的意思。
话不多说,军马未动,粮草先行。菜还没上,就各自启开一瓶酒,连干三杯。“慢点喝,没人跟你们抢。”久哥送菜过来,提醒一句。
“哟,久哥,您开金口,难得,就冲这,咱们再干三杯。”林小西哈哈大笑,打趣,真就又干三杯。
杨玉清也不甘示弱,跟上,一饮而尽。
久哥笑着摇摇头,“这俩丫头。”转身去忙别的了。
酒先稍停,俩人吃菜。先干掉三串鸡爪子,杨玉清才有空说话。
“酒壮怂人胆。这勇闯天涯一下去,豪气干云,考研,算个逑。”杨玉清一脸轻松。
“勇闯天涯,这四个字,一品,就来劲,有味道。我们哪一场失恋,不是就着它,越挫越勇。”林小西顿一下,“哈哈,你别酒劲下去,又怂了。”林小西故意取笑她。
“你等着,看我会不会怂,必须地,一定地,绝对地,不会。”杨玉清一被激将就上头。
“不会什么?”久哥又过来。
“不会不喜欢你,久哥。”杨玉清一脸憨笑。
“你这点表白算个啥,久哥久经沙场,哦,不,是情场。”林小西坏坏地说。
“你们别拿我这个糟老头开涮了。”久哥笑笑,又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