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把小鱼舀进一个玻璃瓶里装起来,这条小鱼成了杨玉清最喜爱的一个伙伴,可惜,小鱼不到一周就死掉了。杨玉清舍不得把它随便扔掉,很隆重地把小鱼埋在后院的一株栀子花树下。
每次爸爸回来,奶奶总会做一盘炒鸡蛋。这在当时是稀罕的,平时鸡蛋需要拿去卖钱,买回油盐酱醋。香喷喷黄澄澄的炒鸡蛋端上桌,爸爸会喝点白酒,杨玉清眼巴巴地看着炒鸡蛋,爸爸会趁奶奶不注意给她夹一大筷子到嘴里。杨玉清捂住嘴巴,偷偷地细嚼慢咽,舍不得吃太快。那种偷吃的乐趣,使炒鸡蛋更好吃了十倍。
杨父在家人的精心照顾下,恢复得很快,虽然右边身体看起来一成不变地瘫痪着,说起话依然费劲,而且口齿不清。但脸色眼见着越来越好,渐渐有了光泽,也红润了许多。开始进食之后,从流食,到半流食,阿姨、杨艳丽、杨玉清三个人轮**心给他做饭,饮食好,康复就快。终于,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大家欢欢喜喜把杨父接回家,毕竟,在家里照顾饮食、吃住,会方便很多。因为杨父的病,姐妹俩个往娘家跑得格外勤。
杨父的病暂时告一段落,杨玉清上班就安心多了。
很突然地,一天主任带来一位新同事,很年轻很时尚的一位女孩子,比杨玉清小一轮。以前图书馆是杨玉清光人一个,现在,小姑娘一来,主任通知是部门小组长。就这样,杨玉清突然之间多了个顶头上司,而小姑娘一来,就有了杨玉清唯一一个部下。
显然,小姑娘年轻气盛,且官威很足。
“杨姐,我姓张,我们的办公室调整一下吧。你坐靠门口最前面,我坐后面。”小姑娘未及说完,立即动手,拖桌子,搬东西。
“愣着干嘛,杨姐,搭把手。”张组长眼神犀利。
杨玉清回过神,连忙一起搬东西,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重新收拾到新的位置。正忙着,张组长又发话了:“杨姐,咱们部门虽然是后勤部门,这规章制度也是要遵守的,特别是考勤制度,不迟到不早退,一天打四次上班卡,不漏卡,不随意请假。”
“哦,我知道了。”杨玉清还没适应过来,呐呐地回一声。
“杨姐,你先忙着,做一下卫生,收尾。我还有很多事没处理,我先走了,记住按时下班,不要早退。”张组长扬长而去。
“清清,见着你们部门的新人了吗?”林小西打来。
“是,主任领她过来了。”
“某院长的小姨子,非生造出一个图书馆组长,工资、绩效就比普通后勤员工高了一大截。”林小西嘲讽着。
“有时候,就是这样。”杨玉清倒很平静。
“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权贵和一些既得利益者,总有办法巧取豪夺。”林小西不平地说。
“从某种程度讲,这是人性吧。”杨玉清无奈。
“清清,忙完没?我接你去看叔叔。”林小西转开话题。
“到下班时间吧,我还在办公室。新组长说不能早退。”
“靠,什么玩意。咱就走,看她怎么着吧。”林小西越发火大。
“别,毕竟以后要处同事的,一开始就闹别扭,以后日子难过。”杨玉清息事宁人。“再过一会就下班了,咱们晚点走。”
现在每个周末,杨玉清几乎都是回娘家,如果王跳跳不补课,就带着跳跳。杨艳丽一家也是如此,娘家显得比以前热闹了很多,其乐融融。
阿姨照顾着瘫痪病人,还要打理一日三餐,每天都很累。周末过去,杨玉清和杨艳丽都抢着干活,洗衣、做饭、料理杨父。
阿姨很爱干净,因着有长久卧床的病人,家里到处不复往日的清爽,姐妹俩知道,这对爱干净的人来说,感觉很不好。
这一周,她们把家里做了一次大扫除。床上长期躺着病人,家里总是飘散着一股霉腐气,沤坏了之后又在空气中发酵,那些微粒子附着在每一寸空间、每样物件上,让人觉得腌襢。
大扫除做得细致彻底。两位老人只看着,做总指挥,两家五位劳动力总动员。周末赶上长假,苏晓也从大学放假回来了。姐弟俩尤其卖力。上到天花板的蜘蛛网,下到床底、沙发底下,每个角落都清理了一遍,连屋内每盆植物的叶子,也都擦拭干净了。
劳动结束,把晚餐摆到小院,享受劳动后的成果。整个屋子干净整洁,植物绿油油地发着光,使得家里焕发出勃勃生机。
应该是大扫除这么一劳累,杨玉清睡了个好觉,一觉睡到大天亮。突然惊醒才发现,要上班了,忘记定闹钟。
慌慌张张洗漱,赶去上班。
“杨姐,你迟到了。”张组长端坐在办公桌后,一脸的责难。
杨玉清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么多年习惯空荡荡的办公室就自己一个人,习惯整座图书馆死寂着空无一人,无人过问也无人搭理。理了理思绪才回过神来,新来了一位小组长。
杨玉清的迟钝,在张组长看来,似乎委婉表达了一种怠慢,这种怠慢,让她气不打一处来,疾言厉色地说:“再有下一次,写检讨交到主任那里。”
一个破图书馆,除了学生来的时候,平时荒凉得鸟不拉屎。没有几个后勤部门考勤管理是严格认真的,后勤部都是教职工家属,呆在这,本来就是冲着可以时间自由、照顾家里。毫不夸张地说,家里有个什么事,请同事代打卡,一个星期不来也是常有的事。更何况,你自己也经常迟到早退啊。杨玉清腹议了一大堆,也没有勇气顶撞,闷头做自己的事,不做声。
“杨姐,书架的卫生是不是都要做了,去打水,我们做一下卫生。”张组长又发话了。
书架卫生是定期每周做一次,如今张组长发话,杨玉清仍去照做。拿来三角梯,拿桶打水,仔仔细细做起来。
卫生是两个人一起做的。可张组长看起来很忙,一会化个妆,一个小时,一会接个好像是男朋友的电话,又是几个小时,到头来,做卫生的只有杨玉清一个人。
杨玉清干活麻利,工作上的事,总想高效处理,这样,就有时间做自己的事。可是,她发现,只要一件事干完了,就立马有另一件事等着她。渐渐,她清楚了张组长的套路:永远不让她闲着,一直有活干。
张组长似乎特别见不得她沉浸到自己的事情中,看书或者学习,总要无中生有找点活,打断她。
杨玉清隐忍着,告诉自己去适应,可她感受到了一些难受。一直以来的生活状态,最让她满意的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和喜欢的人相处。很显然,目前这种状态被打破了,她感觉自己在削足适履,忍着痛,流着血,咬着牙坚持。
可是远远不止这些。张组长最和颜悦色的时候,是唾沫横飞地谈论一些八卦。办公室只有她们两个人,她不得不把杨玉清当作听众。可偏偏杨玉清最讨厌的就是飞短流长,既不想附和也没有回应,时间久了,张组长宁愿自己煲电话粥。在这之前,杨玉清常规意识认为,电话的功能是做必要沟通,有事说事。朋友聊天,通常会选闲适的时间,大家聚在一起,在空间的亲密感里享受心理的亲密感。哪怕知道有煲电话粥,也不太清楚具体是什么样。
现在,她很好地见证了,真的是煲电话粥。手上不耽误化妆、刷指甲油,或者刷抖音、快手什么的,嘴里自动化地不停不歇,如此这般,可以持续几个小时。声音洪亮、笑声飞扬,公共空间完全被侵占了。
杨玉清一个人的时候,这里很安静,掉根针都听得见,图书馆本该如此,只有书香,没有喧哗。可现在,只有喧哗,没有书香了。学生在的时候,还有,有点分寸感,学生不在的时候,杨玉清的耳朵只好经受着折磨和摧残。
有时候,杨玉清鼓起勇气,想表达一下自己对于安静环境的想法,但转念,一个连尊重公共空间这种基本素养完全没意识的人,能指望沟通出什么呢。
记得经常有新闻说,某大妈在地铁上分贝极高地打电话,有乘客试图理论,结果是大妈的声音更高了,旁若无人的笑声更响了。现在也是如此,哪怕杨玉清隐忍着并未抗议,那声音总是在她试图看书的时候,变得更大,更有侵入性。感觉上这已经不是一种不自觉,而是一种有意的对抗和挑衅了,至少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傲慢,所以,有什么沟通的必要呢。能沟通的前提是,双方有诚意达成一致,解决问题。
“杨老师,……”现在一听到这个倨傲无礼的声音,杨玉清全身细胞都会紧张起来。“在的。”杨玉清总是一转身这么回答,但其实心里在回应说:“小的在,组长大人,有何吩咐。”
这些嫌隙,杨玉清从来不跟林小西讲。一是依小西的个性,一定会冲上去理论,替自己出头,既然对方有院长的后台,还是不要殃及池鱼了。二是杨玉清虽然身为家庭妇女,却总认为为些家长里短的事,浪费人力成本、内耗,是一件很掉份的事,宁愿息事宁人,不去管它。
人善被人欺。有时候人性的确如此。杨玉清越是隐忍,对方越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有一次,对方透出话锋,说谁谁谁给上司送礼了。事后很久,杨玉清才回味:难道在暗示我,要给她送礼。如果真是如此,杨玉清真要哑然失笑了。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把自己端在上司的位置上作威作福。真正理解了人为什么越在高位、越有本事的人头越低,越懂得谦卑。
还是孔老夫子说得好: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如果既是女子,又是小人,两头都占,那真是极品了。
其实,聪明如林小西,杨玉清的处境她早就心知肚明。那位院长的小姨子是什么德性,她见过一次就略知一二了。
信仰不是逆境的避难所,但逆境是觉醒的邀请函。也许,这种在承受范围之内的状况,正好是恰当的垫脚石。林小西狡黠一笑。
杨玉清每日烦恼着这些不习惯处理的鸡毛蒜皮,她是直来直去的性子,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太直接,往往容易得罪人。她也知道自己这毛病,就打定主意一直忍下去。
心随境转是迷,境由心造是悟。林小西突然发过来这一句话,杨玉清似懂非懂,知道自己真正透过去,还欠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