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平平常常中过得非快。转眼,跳跳上高三了。高三就像初三一样,是一个分水岭,有些孩子一蹶不振,有些孩子越战越勇。还有些孩子沉迷在了另一个世界不可自拔,异性关系的世界,或者游戏虚拟的世界。
因为杨父的病,又因为新同事关系的适应,杨玉清很久没有留意王跳跳的学习和生活。一次发完工资,杨玉清准备还信用卡,还款金额一打出来,她吓了一大跳。一万八。她们娘俩的月消费非常简单,从来没有过这么高额的账单,信用卡只用来平时简单的生活开支,如果有大额支出,都是银行卡转账,例如杨父住院的费用,就是的。同时,王跳跳上高中后,王永富良心发现,主动承担了跳跳所有的学费,平常,根本没有大额支出。
杨玉清对数字极度不敏感,连银行卡的密码都很难记住,对钱的概念更加没感觉。哪怕她这么迟钝,也知道这个钱是不对头的。从来不查账单的,她心烦意乱地查了账单,并且打印了出来。
账单上的支出明显异常,支出的账户都是一个游戏公司的,并且一个金额会重复消费很多次,例如8个256,5个99之类的。她有点预感可能发生了什么,又不愿意相信。就这样度日如年地熬到王跳跳周末放学。她仔细斟酌着一字一句,最终试探地问王跳跳:“儿子,妈妈发现信用卡刷了好多笔异常的钱,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王跳跳在看一本书,能感觉到他的慌乱和紧张。但他一直不做声,装作看书的样子。空气压抑而凝固。
杨玉清心里隐隐作痛,有点按捺不住脾气了,焦躁地说:“儿子,如果我的信用卡是被盗刷了,我是需要马上报案的。”
“是我刷的。”王跳跳的声音像蚊子,近似无声。
真正确认了是儿子,杨玉清觉得万箭穿心,如五雷轰顶。她不敢相信,儿子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你是怎么绑定我的信用卡的?”杨玉清强忍着怒火,问。
“我看到你信用卡在那,我自己绑的。”王跳跳头更低。
“声音大点,我听不见。”杨玉清再也忍不住,咆哮着。
王跳跳又沉默了,死命对抗的表情,脸上像石壁一样冰冷。
“为什么你会这个样子?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我这么辛苦地带着你……”杨玉清声音被吞没在哭声中,哭得嚎啕。
王跳跳反而坦然了。之前,每天都活在怕被发现的担心中,现在被发现了,反而一了百了,不再害怕。
他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像石雕一样,冷漠而又遥远。
杨玉清突然狠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王跳跳似乎被她吓了一大跳,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欠这么多钱,一万八,你说怎么办?我们平常每个月最多三四千就够了。现在要还这么多。”杨玉清还在担心钱。
“用爸爸给我的零花钱扣吧。”很久,王跳跳冒出一句。王永富以年为单位,每年年底都会给一笔零花钱,存到王跳跳的卡上。卡在杨玉清这里,这笔钱,她从来不动,想留着等王跳跳大学毕业,可以用作创业启动资金或别的什么,总之可以应个急。
“那个钱,是不能动的。”杨玉清一口回绝。她知道自己真正担心的不是钱,是王跳跳,是那种深重的对孩子的希望破灭后的绝望。两人相对无言,送王跳跳返校后,杨玉清茫然四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已经高三了,闹这么一出,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王跳跳很可能会被游戏废掉,很可能他已经沉迷游戏有网瘾了。
《奇葩说》傅首尔说:“前任就要像死了,老死不相枉来,如果动不动还魂、诈尸,不但吓人,还伤人。”
这么久以来,王永富就是从杨玉清的生活死去了,哪怕因为王跳跳偶有联系,他也是找他外公,不找杨玉清。杨玉清说过,不想再让他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这一次,左右为难,最后,杨玉清还是决定给他打个电话,说一下王跳跳的情况。毕竟,作为亲身父母,有些事情应该有知情权。
王永富说见面谈,约在了咖啡馆。杨玉清早早等在那里,曾略一迟疑:思量是否该矜持点,晚点到。一转念,王永富早已不是那个她需要思量这些的人,所以,随意吧。
等王永富来了坐定,杨玉清并不看他,开门见山说了王跳跳的事,还把账单打出来给他看。王永富没说话,杨玉清觉得有必要说明事情的严重性,就表达了对于高三孩子出现这种情况的担忧。
可是这期间,王永富一直在发信息,而且从表情杨玉清可以肯定,是发给曾丽丽的。杨玉清曾经被忽视、被背叛的经历忽然又翻腾上来,她知道,以她的立场,他们没有了任何关系,她应该做的是屏蔽掉感受,足够理性,可是理智上知道应该如此,感情上做不到。
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也没有任何预料地,眼泪忽然像是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她没出声,也不想掩饰和遮挡,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哭。
王永富终于抬头,看她,惊异地问:“你在哭吗?”
杨玉清有像火山一样的东西胀满在胸口,想喷薄而出,终于,又像泄了气的皮球,她颓丧下来。
“你是不是看到我,又想起以前的事了。其实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没必要再想。”王永富一副超然物外的样子。
“世界上最操蛋的话就是,为什么总是死揪住过去的事不放,因为过去吞下委屈的人是我,不是你。”杨玉清终于没忍住怨怒。
“我在尽力补偿你。你看,儿子学费我交,不然,你也承担不起。还有,这次儿子刷了多少钱,我转给你,或者,就转到儿子卡号上。”王永富觉得自己真是又有担当又忠厚。
“是的,过去的就过去了,从此我们没什么瓜葛。你的补偿我不需要,我曾经的付出,你也还不起。”杨玉清顿了顿,“我只是觉得作为儿子的父亲,你有知情权,那就这样,再见。”杨玉清抓起包,脚下生风地走了。
王永富错锷过来,似乎极力在辩解着什么。杨玉清不管不顾,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四处飞溅,碰地成坑。
每次遇到难题,杨玉清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林小西。在找完王永富回去的路上,她马上给林小西打了电话。
林小西接上杨玉清,回到她家。屋子里一如既往的干净,“因为我太忙,没有时间把家里弄乱。”这是林小西的笑谈。
两人坐到阳台,倒上茶,阳台有了株四季桂,如满天星一样的金黄花瓣暗香涌动。端起茶碗的那一刻,心立刻安定下来。
“跳跳的事,让你很焦虑,这焦虑意味着什么?”林小西淡淡地问。
“意味着希望的破灭。在我的期待中,他一直寄托着我的希望,希望他是一个学业优秀的孩子,考到一所好大学,拿到自己前途的敲门砖。现在他发生了这么严重的问题,所有希望都破灭了,我对他都已经绝望了。”杨玉清还是无法接受王跳跳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对他的期待,有着关乎你自己的什么的议题呢?”
“这应该是每个为人父母的议题吧。父辈走过了艰辛和困顿,有过很多颠沛流离的波折,就迫切希望孩子少受点苦。或者,父辈通过打拼,完成了上代人的积累,害怕这种积累流失掉。”杨玉清说得理所当然。
“你承认我们每位成年人都是有差异的吗?”林小西再问。
“当然,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人和人,是如此的不同,就拿工作与事业前景来说,就已经是这样了。”
“是的。人和人,显然是非常不一样的。那么,如果用分数或者说学习成绩评价一切孩子,用金钱或地位评价一切成年人,会发生什么呢?”
“会认为凡是不符合这种评价标准的,都是有问题的。”杨玉清若有所思。
“是的。是否是问题,来源于使用的评价标准。所以你在界定跳跳问题严重的时候,用的是什么标准呢?”
“是我想象中一个优秀的理想的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标准。”杨玉清一步步厘清。“当然,这似乎也是所有父母的标准。”杨玉清补充。
“看起来,我们明知道人与人是如此不同,有些人是橡树种子,要长成橡树,有些人是苹果种子,要长成苹果。我们却在做一件事,要求所有种子都长成土豆。”林小西总结。
“看起来逻辑上是这样子的。可是,拿手机依赖来讲,难道不应该是一个严重的需要解决的问题吗?”杨玉清仍然不解。
“有谁规定不允许孩子手机依赖。一个类似的例子,我们知道大数据反应,每个人一生中都有某个时刻会遭遇抑郁状态,如果这时候有人说,不允许有人抑郁,会发生什么呢?”林小西再问。
“那我应该怎么做?放任孩子不管吗?”杨玉清更着急了。
“不管任何人任何事发生的时候,当下的一刻,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接纳它。你还记得人本主义的以人为中心流派认为的来访者的改变机制是什么吗?接纳即改变。可见,越抗拒越成为,越接纳越改变。这个核心的关于改变的悖论。”林小西简直在做心理健康教育了。“当然,关于接纳和放任的区别,你是很清楚的。”林小西轻笑起来。知道对杨玉清引导的功课已经完成。
“的确,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杨玉清表情依然凝重,同时又松弛了许多。
“在完全光明的状态,没有‘有问题’这个词汇。世间万物,都可以顺其自然、如其所是地做自己。”林小西脸上有着光辉。
“我差得还很远。我眼里,一大堆问题。”杨玉清苦笑一下。
“我们都走在去向这里的路上。”林小西哈哈笑了。
杨玉清顿时轻松了许多。对王跳跳这件事的感受不是那样焦灼或暴跳如雷。也许,这件事发生的意义,就是一项功课,要练习无条件的爱。沐浴在这样的爱里,孩子足以按照自己本来应该的样子,成为自己终将会成为的人。
不把孩子当作一个有问题的人,而是当作迎来了一次和孩子共同成长的契机,这是一次多么美好的转念,让身心安住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