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央心下一惊,正要出手,突然把那人看清,往后退了两步,复又坐下。过不多时,便听一个声音从隔壁响起:“爹爹,爹爹,你快放开华儿。”
“哼!”另一个声音冷冷一哼:“越来越不像话了,你盗了这袋子金银,又要去盗马。你这是想去哪里?”
李华阳道:“这里也没甚么好玩得,到处都是烂石头,烂佛像。华儿想娘亲了,自然,自然是要回洛阳的。”
“回洛阳?”李豫冷笑道:“既然是要回洛阳,为何又要去盗金盗马?”叹了一口气,又道:“华儿,你也不小了,当嫁人了。”
“我不嫁,我不嫁,我说甚么也不嫁。”李华阳叫道。
李豫柔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便是帝王家也是如此。”
“华儿才十五岁,尚未及笄,怎能嫁人呢?再说,曾祖父也说了,华儿是洛阳剑仙华阳子,是华阳子便得仗剑走天涯,四海为家,替天行道。”李华阳嚷道。
李豫道:“那是皇祖父说笑罢了,你怎可信以为真?都是你母妃把你惯得,越来越娇纵,简直是无法无天。不管你愿还是不愿,你都得嫁人。”
“我不嫁,我不嫁,要嫁你嫁。”李华阳嚷起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隔壁响起重重脚步声,想来是李豫气得转来转去。过了一会,李华阳又道:“再说,也不是母妃惯得我,而是祖父惯的。爹爹若要生气,寻祖父生去。反正,我就是不嫁那李惊堂,甚么小公爷,甚么天策府上将,洛阳剑仙华阳子才不在乎。”
“那你想嫁谁?”
李豫突然道:“你说出来,若是合了心意,自也由你。”
“当真?”李华阳声音顿高。
李豫没说话,想是点了点头。
就听李华阳道:“华儿,华儿想嫁的人,爹爹是见过的,便是,便是”到底是个女儿家,想到心上人,终归是羞涩的。
李豫道:“便是谁?”
李华阳轻轻道:“便是,便是紫阁山沉,沉央师。”越说越低,想来头也低下去了。
“原来是他啊。”李豫怅然一叹:“丰神俊秀,朗如白玉,确是少年英雄。”
“是呢,是呢。”李华阳一叠连声:“爹爹,他可了不得呢,天地盟那些妖魔鬼怪都怕他,让他撵了一山又一山。这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华儿要嫁便要嫁他。他,他说话很好听,他说,有甚么事想不开,非得跳崖。华儿才不是想跳崖呢,格格”
嫣然笑起来,又道:“华儿想他,想一直听他说话,一辈子看着他。”
没想到她竟用情至深,对沉央说过的话念念不忘,沉央听得不由一怔。
李豫叹了一口气道:“那他可知你的心思?”
“他,他,他”一连三个他,越来越低。
李豫道:“在今夜之前,我断然不许,那是因为他毕竟与你不同。”
“那今夜之后呢?”李华阳幽幽道。
“绝然不许。”
李豫慢慢说道。紧跟着,突听一声闷响,李华阳没了声音。
依李华阳的性子,怎会不嚷?沉央大吃一惊,忙即侧耳聆听,听得李华阳气息声,虽是微弱,但却绵长。他心下一松,暗想,李豫定是把她打昏了,说到底,并不是人人都如李隆基那般狠毒食子。
过了一会,隔壁响起脚步声,渐去渐远,渐而无声。
沉央暗想,如此也好,免得她当真去江湖上浪荡,就她那两下本事,指不定又会让天地盟给擒了。
转念又想到净海师,他心下又是一头雾水,心想,天地盟为何要杀净海师?为何又要栽脏陷害于我?净海师死前曾说,都是阴差阳错。倒底是甚么差错,他宁愿死,也不愿告诉我,是谁要杀他?
薛暮容,晦明禅师,薛暮容
突然,他心头咯噔一跳,只觉一点亮光急急闪现,然而欲要捕住它细想,却又不知从何想起。
正在这时,一物从窗户外面飞来。沉央信手一招,捞在手中,是枚石子。欺到窗前一看,便见一条人影急急掠走,三两下便隐在重重殿宇中。
沉央飞窗而出,纵身而起,只捡那暗处奔腾。四下里虽有金吾卫与鸿胪寺属巡罗,但他本领高强,又是极其小心,自然不曾被人察觉。奔得一阵,又是一枚石子袭来,他捞在手中,追那人而去。
东一绕,西一转,二人越去越远。
前面那条人影突然向峭壁纵去,钻入一个洞里。沉央也即飞身而上,站在洞口,往下看去,但见此处早已远离佛窟殿群,伊水在此绕了一个弯,原本平静如炼,现下竟是波涛汹涌,一浪一浪拍来,仿佛要将沉央卷食下去。
沉央返身飞入洞中,往下坠了三十来丈,落在地上。果不其然,又是另一处地底人间进口,前方挺立着九层宝塔,辨方位应是南方。一路飞奔,洞中到处都是丘陵河流。每当遇到岔道口,前面那人影即会打来一枚石子。
奔了个把时辰,洞中越来越是荒败,想来将至地底人间尽头。前面那条人影突然定足,沉央闪身而去,落在那人身旁。
“怎会不见了?”
那人在一块石头上摸了一把,摊掌一看,冷冷道:“这是敛色粉,附色即变,我在殿外台阶上把粉撒下,李隆基沾染了它,我们便能衔尾追来。武则天养地煞,窃龙脉。虽未大功告成,但却将龙脉引走。那龙脉极是隐秘,干系李唐江山,他必然不敢兴师动众,是非成败便在今日。”
这人正是莫步白。
沉央往前看去,前面有两条路,一条往东,一条往西,便道:“路有两条,踪迹到此消失,该往何处去?”
莫步白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没想到敛色粉到了此地便绝了。如此也好,你我各走一条。”
沉央道:“莫大哥还是与沉央一道吧。李隆基虽是自大,但此地已有天地盟中人出没,他又怎会孤身一人前来?”
莫步白道:“等了四年,这一次机会最是难得,若是仍杀不了他,那便天意。天意将两条路摆在你我面前,一旦选错,追悔莫及。”
顿了一下,咬牙道:“往日若要杀他,你我顾忌许多,也难得手。今日却是不同,若能在这地底把他给杀了,便是人不知,鬼不觉。”说完,提着剑窜入其中一条通道。
沉央只得走入另一条通道,越奔越快。
父仇不共戴天,不管杀父之人是天子还是市井一莽夫,失父之子自是要报仇。
奔了约模两炷香,突听前方响起动静,当即按落身形,敛了气息,步行而去。
他按着剑,每一步落得极沉,但却无声。
通暗中极暗,沉央的眼睛却亮若星辰,走了几十步,前方渐亮,绕过一个弯,亮光越来越盛,他心沉如水,走得更慢,隐隐听得呼呼风声与水声。
剑已在手,符已在怀。
他朝风声与水声处走去,地底本无风,除非天上地下有漏洞。
那漏洞来自头顶,往上一看,星光如海,洒下万道冷光,洞口离他所站之处,足有百丈。往下一看,悬崖绝壁,风从上面来,又从下面倒灌而回,风声中伴随着急急水声。
沉央定目看去,这道绝壁也有三十来丈,一条河流在下方奔滚不休。隐隐见得极远之处有两个人影,站在河畔一块飞石上。隔得太远,便是以沉央的目力也看不清晰,他心想,定是李隆基无疑,另一人多半便是上官正亭。
若是只有李隆基一人,沉央自忖今夜必能杀得了他。然若再有上官正亭,沉央自知断难得手。
去还是不去?
沉央想了一下,一头往绝壁下掠去。
刚一落在地上,他便敛了气息,朝那河畔飞石走去。绝壁下杂草丛生,又有高大灌木,脚步落在陈年腐叶上,半点声音也未发出。他走过一处灌木丛,一只癞蛤蟆藏在丛中看他走过,一动不动。兴许在这只癞蛤蟆看来,他只是一株会走路的树。
渐行渐近,沉央更不敢大意,敛身在一株大树背后,定了定气息,待得气息如枯海烂井,这才朝飞石上看去。
暗河奔流,荡向飞石。二人并肩而立,一人圆领布袍,腰上悬剑,正是李隆基。另一人却不是上官正亭,而是一名白衣人。这白衣人体态雄伟,宽袍大袖,满头黑发披在背上。
此时,白衣人正按着腰上的剑,运目四看。
沉央不敢久看,背身于树后,慢慢坐下来,盘腿于地,横剑于腿,闭上了眼睛,纳匀气息。
过了一会,忽听李隆基道:“可是有异?”
白衣人道:“世人都说巧夺天工,然而巧便是巧,怎能敌得天地造化?伏牛山那条龙脉,经得数十年吸取,已是赝脉一条。真正的龙背本该在此处,只是如今”
“真人有话不妨直讲。”李隆基道。
白衣人顿了一顿,说道:“天下龙脉大大小真真假假,足有千万条。这些龙脉因时而变,因事而异,暗合大道之数。然而,陛下需知,万法同源,万道同途,终归是要合千万于一。
而这一,便是天下。
纵论天下,这祖龙之庭,东起沧海,西至终南,起起伏伏千万里,从来不曾变更,只是时隐时藏罢了。便如奇门,隐于九天,藏于九幽。如今这龙背并无异,只是藏匿了。便是神仙,也不知藏于何处,独留首尾。”
“真人是说,潜龙在渊?”李隆基沉声道。
“算不得潜龙。”
白衣人道:“若真是潜龙,当是首尾俱潜,怎会只潜一背?”
李隆基冷然道:“那便是妖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