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道:“陛下放心,既不是潜龙在渊,那这天下终究还是李家天下。”
“多谢真人。”李隆基哈哈一笑。
这时,沉央睁开眼睛,慢慢起身,向飞石看去,他胸中气滚如海,偏又心宁神静,他识不得这白衣人,但知白衣人定非等闲之辈,要不然李隆基也不会带他来,而不是上官正亭。
然而不论这白衣人是谁,又有何等本领,都阻不了沉央,今夜他必杀李隆基。便如莫步白所,说李隆基往日深居禁宫,要杀他极是不易,且会连累紫阁山一众师弟师妹。但如今却是不同,机会最是难得,一旦错过,追悔莫及。
沉央扣了清明定神咒在手,另扣了一枚雷丸,他心想,父仇不共戴天,机会一纵即逝,稍后我得先定住这白衣人,趁他分神之际去杀李隆基,若能杀得李隆基,便是死了也值。
如此一想,他再不犹豫,即要打出清明定神咒。
“少年郎,你想要杀他么?”
一个声音突然钻入耳朵,紧接着,手腕上猛地一凉。沉央大吃一惊,忙即看去,就见身旁那株大树竟然伸出了一只手,十指纤细如玉,搭在手腕上微凉微凉。
“少年郎,你杀不了他。”那声音又道,手腕上凉意更盛,一个身形从树身里走出来,眉目如画,巧笑嫣然,形同少艾,竟是一个极美的女子。
“少年郎,为何不赏我一颗雷丸?”女子方一出树,便即拉着沉央往回走。沉央默运玄气,聚音成束:“婆婆,你怎在这里?”
女子回头一笑:“你猜?”
“沉央猜不出来。”
沉央任由她牵着,这女子正是在朱雀桥畔卖了一百多年馄饨的瞎老婆婆,也是泾河神龙,沉央向来敬她爱她,她一出声,沉央便听了出来,要不然又岂会容她近身?
“我在洛阳卖馄饨。”女子牵着他越走越远,待远离了那河畔飞石,从头上拔下一枚发簪,团团一划,一道光幕闪了两闪,她拉着沉央坐下,笑道:“你猜生意如何?”
沉央见她笑颜盈盈,与往日孤苦伶仃的模样判若两人,他心下实喜,便道:“婆婆的馄饨好吃得紧,生意嘛,自然也是大好特好。婆婆,沉央仇人在此,待沉央先去杀了仇人,再来与婆婆续话。”
站起身来,正要走,面前却有一道虚影光幕阻拦,他眉头一皱,便要一掌按去,手腕上又是一凉。
女子复又拉着他坐下,笑道:“你都知道啦?”
沉央点了点头。
女子道:“那你可还记得,四年前我便与你说过,机会只有一次,你若错过,便不再来?”
沉央回想往事,四年前,在长安,皇城地宫中,也有两条路摆在他眼前,一条通往长生殿,一条通往光大殿,瞎老太婆对他说,长生殿是杨贵妃住处,李隆基常去光大殿醒酒。那时,他自然选的是长生殿,而不是光大殿,可是如今却不同,便道:“婆婆,那时沉央不知道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女子道:“若是知道了,你会去杀他么?你若去光大殿,便不能去长生殿,二者只能选一。”说着,用发簪在地上划了一左一右两条道路,又戳了两个小点,这两个小点嘛,一个自然是她,另一个便是沉央。
沉央看着地上两条道,往右便可报得杀父大仇,然而一旦往右,失信于人事不能救盈儿事大。
一条是死,一条是生,该当如何选?
他愣了一会,说道:“若是可以重来,沉央还是会去长生殿。”
“我就知道。”
女子用发簪把地上两条道划烂,只留两个小点,说道:“世人都说,人性本善。其实,人性怎会本善呢?既有来世今生,便不会有本善本恶。有些人是来逞愿,胸怀大志,生来便是善己恶人。有些人是来还债,淡泊如云,生来便是克己善人。怎能归为一类呢?少年郎啊,你是来还债呢。”
沉央愕然。
女子又道:“既来还债便要尝尽人间景,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愿不能呈,志也未必能舒,如此方能圆得大道。你可知那白衣人是谁?”
沉央摇了摇头。
女子叹了口气道:“其实你知道,他便是罗公远。你知道却故作不知,那是因为你知道今夜若是能杀得那李隆基,便不会累及你的亲人好友。是也不是?”
沉央呼吸急促。
“你啊,便是如此心善。”
女子白了他一眼:“心善之人必定愚蠢,你便是个愚蠢之人。既有罗公远在,你又怎能杀了得他?不过是陪上自己一条性命罢了。若不是我恰好来这里玩上一玩,你便已经死了。”
沉央道:“父仇不共戴天。”
“是,父仇不共戴天。”
女子微笑道:“可是你却杀不了他,你还要去送命么?”
“不试一试怎知?”沉央道。
“你想试?”
“是。”
“那好,天色已不早,我本该回洛阳去卖馄饨,既然你想试,那我便陪你试上一试。反正我的馄饨也没人来吃,生意差得一踏糊涂。说来也奇,往日在长安,生意那是大好特好,可是在洛阳却无人问津。难道,是我下得料不对?喜不如忧,欢不如愁?真是奇哉怪也!”
女子慢慢站起身来,伸手一挥,无形光幕即散,腾身而起,将身一摇,竟化作一条青龙,浑身披鳞戴甲,首尾长达数十丈。
青龙咆哮,震天荡地,一爪向河畔飞石上二人按去。
遮天盖月,爪下二人直若蚂蚁。
“是你?你怎可弃长安而走,置誓言于不顾?”李隆基大吃一惊。
“甚么誓言,你们老李家困了我百年,我早已还清!”
“泾河神龙,罗公远已寻了你四年。”
白衣人一见青龙,神色大喜,飞身而上,与青龙斗在一处。
“格格,你寻我做甚么,莫不是有求于我?”
星光披下,龙吟成阵。
罗公远笑道:“正有一事,要问一问你。”翻到青龙背上,一掌打下。
青龙猛一腾挪,避过一拳。掌势不竭,直打而下,顿时便将十丈之内,一切事物打作齑粉。气海震荡,一株株大树被掌风气海震得东倒西歪。
沉央虽然隔得极远,也被震得衣衫翻飞,他心下大惊,暗道,纵论天下,掌势霸道莫匹,李行空当属翘楚,然而若与罗公远较,李行空那刚猛无双的大手印竟是多有不及。这罗公远,便是金刚三藏怕也要迅他一筹。
“好吓人咯,可是吓不倒我!”
青龙摆尾犹如天倾,一尾逼退罗公远,远远闪开,化作人形,笑道:“你是想长生不老,还是想成仙得道?或是,你想问一问我,那沧海珠去了哪里?哼,那沧海珠原本便是我的,被你那无耻师傅骗了去。它与我心灵相通,它在哪里,我自然知道。格格,你既想知道,那我偏不告诉你。”
说完,头一歪,只得一闪便已远在天边。“来呀,你来追我呀,追上我,我便告诉你。若追不上,待我去了东海,我爹爹与娘亲一巴掌打死你。”
龙之一属,附风随雨,眼见她要走,罗公远神色大变,当即朝着李隆基一礼,飞身而起,追青龙而去。
二人去得太快,转眼即不见踪迹。
罗公远一走,李隆基神色一变,也即要走。
“李老三。”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冷冷道。李隆基一怔,转眼看去,便见冷月星辉下,一个青袍人远远走来,腰上悬剑,袍角翻飞,气定如渊。
“是你,你倒底还是来了。”
见了沉央,李隆基先是眉头一皱,继而又是一叹。
沉央道:“你知道我要来?”
李隆基道:“你是我老李家的子孙,当然会来。况且,今夜是你最好的机会,怎会不来?”
“我是来杀你。”沉央淡淡道。
“你自然是来杀我,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忧思悲恐惊,因悲而生怨,因恐而生恨,因惊而生仇。自古以来,那怨恨仇便大过于情与恩,又何谈义?”
“你与我并无恩义。”沉央冷笑道。
李隆基道:“往日,我若要杀你,不过反掌。”
沉央道:“你不杀沉央,沉央自是要报。今日便受你三剑,你若杀不死沉央,沉央当杀你。”
李隆基道:“你可知,今夜我为何不带上官正亭来?”
沉央冷笑道:“你虽未带上官正亭,但却带来了罗公远。”
“唉,果然是仇恨大过一切。”
李隆基叹道:“上官正亭最是终忠心于大唐,他若在此,岂能容你?罗公远则不同,他一心长生,自是不愿招惹太多是非。你便是来了,我若不杀你,他自也乐见其成。”
“你不杀我,是因为我当初杀不了你。”沉央冷声道。
李隆基不置可否,说道:“便是现下,你也杀不了我。你若肯放下此仇,我便只当你是紫阁山沉央师,玉珑与你的婚约,自也作数。”说着,有意无意,慢慢看了一眼某处。
程玉珑正站在那里,腰上寒月剑忽闪忽闪。
沉央一心复仇,自是未看见,冷然道:“你当杀沉央,沉央也当杀你。今夜不论谁死谁活,她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