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立言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复仇的快感弥漫胸中,自重生之后,为了积攒实力将来和日本人周旋,他这一年多的日子过得并不顺遂。今天第一次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感,眼看前世仇人在自己的算计中一步步走向灭亡,就觉得周身舒泰,这种滋味比起喝琼浆玉露吃龙肝凤髓还要爽利三分。
在天津普通市民眼里,他是个会投胎的幸运儿,生在宁家这种高门大户,一辈子衣食无忧,是几辈子修来的造化。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过得并不快乐。
他虽然是宁家三少爷,但却是个尴尬的私生子,母亲是家里的一个女佣,自己的诞生来自于父亲的一次酒后荒唐。
宁志远并不是一个好涩之人,自己的母亲也并非绝色佳丽。酒醒之后的宁志远追悔莫及,给了母亲一笔钱就把她赶出家门。如果不是母亲身怀六甲的消息传开,被宁家老夫人做主接回家中,自己或许跟宁家就不会产生交集,就连这个姓氏都未必存在。
宁家老当家宁兴邦是洋行买办出身新派作风,并不支持家人纳妾,宁立言的母亲在宁家身份很尴尬,直到死的那天她都不知道自己该算作宁家的什么人,活得也不快乐。即便宁志远的夫人并没有刻意针对她什么,她依旧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整日郁郁寡欢愁眉不展,终于在宁立言五岁时一暝不视。
宁立言的生活状态并未因母亲的死受太多影响,在母亲死后他在宁家活的不快乐,死前活的也不快乐。
法理意义上的母亲,也就是宁志远的妻子是个要面子的女人,不想落一个鼠肚鸡肠的名号。对待宁立格外宽厚,不但要求家里人称呼他为三少,与自己生的孩子一起排位分,甚至于当几个孩子一起惹祸淘气之后,也永远是其他人挨打受罚宁立言无事。
这种待遇并不能让宁立言感到舒服,他觉得在这个家里自己是个客人,主人家不管招待的何等殷勤,自己也只是个宾客,与这个家族融入不到一起。
他们的喜怒哀乐与自己无关,就像自己的情绪别人也不在意一样。那位名义上的母亲虽然是个知性善良的女子,但是和自己总归有一层隔膜,作为血脉至亲的生父,却和自己形同陌路。
对于宁志远来说,宁立言的存在,就像是一块伤疤,时刻提醒着他曾经酒后做出何等荒唐之事,以致害了一个女子一生。他恨这个儿子,就像他恨自己一样。两父子的交流极少,乃至父子对面无言,只有例行公事的一声称呼,再没有其他的交流。
宁立言心里并没把宁志远当成自己的父亲,就像宁志远不把宁立言当成他的儿子。前一世自被捕到处决,宁立言从未想过向家中求援。这一世重生之后,他与父亲的关系更是恶化到了冰点。
他永远记得自己开口提分家时,父亲看自己的眼神,并没有愤怒或是失望,而是一种本该如此的释然。在父亲心里或许早就认定了自己是个败家子,只等着自己主动提出这个条件。甚至当自己刚一开口,父亲就立刻算出自己从家里应该分割的财产有多少,真不知道是该佩服父亲的精于计算,还是该佩服他的远见卓识。
正因为这种环境,在拿到钱之后,宁立言二话不说离开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房子,随后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分到手的财产花个精光。
在宁家的亲朋好友商业伙伴眼里,自己就是个天生不学好的浪荡子,这种下场是早就注定的。当自己为了生活脱下西装穿上短打,去码头上扛大包时,宁家没人关照过自己。
在他们心中,宁三少在分家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尤其宁志远,恐怕最是巴不得自己赶紧死掉。
如果不是命里的贵人帮忙,自己现在估计还在脚行里混事,而不是做警官。天津的商贾向来看不起警查,宁家这种大商贾,更不会把一个五等巡放在心上。今天的宁立言,依旧是宁家的不肖子弟,不配跟宁家人相提并论。
认为自己是败家子、糊涂虫、扶不上墙的烂泥,认为生儿随母,连死去母亲都无辜被辱骂的流言蜚语,宁立言不知听了多少。
即使对这一切早有心里准备,即使死过一次之后,对于个人声望境遇宠辱看得不那么重,固然表面上自己对这一切大而化之不以为然,但是内心里那股火却始终没有熄灭过,反倒是越燃越旺。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宣泄,这股火就能把自己烧成灰烬!
总算让自己坚持到了今天,胸中的恶气能发散出来一部分,更重要的事,有了这里作为基石,自己未来的计划也方便施展。扬眉吐气的日子,就要到了!大丈夫在世,有恩必报,有仇不饶!很快,自己就会拥有报恩与报仇的力量,就像是西洋里的基督山伯爵一样,自己距离那座宝藏已经越来越近了。
他的心潮起伏,表面上却依旧镇定,呼吸略有些凌乱,但是在几次深呼吸之后,也恢复了正常。面上带着几分笑容对武云珠道:
“袁彰武这几年混的不错,便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遇到麻烦随便打几个电话就能找到帮手可笑!袁家虽是祖传几辈的混混,但根基并不算深,也就是在自家门口称王称霸拿几文挂钱保护费的本事。前后几年时间就吞下去小半个天津卫,也该到了撑破他肚子的时候了。”
“三哥,你是说他找不到人帮忙?”
武汉卿道:“锦上添花年年有,雪中送炭半个无。他存在的意义,是帮别人解决麻烦。现在他自己遇到了麻烦,要别人出手,就证明他已经没用了。一个没用的人,妄想得到帮助,那是白日做梦。他今天注定要失望了。”
二楼经理室内,袁彰武额头上的汗水已经越来越多,两个徒弟在身边使劲扇着扇子,依旧无济于事。袁彰武一手拿着话机,另一手拿了手绢不停地擦汗,神情远不似方才那般从容。
“师父,这回您老务必得拉徒弟一把,要不然这花会就没法干了。武家爷们好办,刘师爷那边到底嘛意思我不摸底啊。他这不是跟我,是跟咱们这一门的人过不去,这宁三少用的绝户计,徒弟要是完了,他对别人怕也是要下手这花会要是黄了,咱爷们都没好洪门?这不刘师爷的事么,怎么还有洪门?不管嘛门,事有事在,还得您老给了事”
一楼,宁立言冷笑几声,“白云生是他的师父不假,可是白云生的弟子有几百人,厉大森的门人有上万。他们连人都认不全,怎么可能为了这点关系,就去给这些弟子门人撑场面。这年月的帮会早不是前清可比,大家都是群乌合之众,从上到下眼里只有好处,不会有利益。袁彰武对他师父一般,花会日进斗金,每月只是给师父二十块大洋当护筒费,跟袁家那些打手赚得一样多。虽然白云生在整个过程里只是挂名没出手,但是人性就是如此,见到袁彰武发财,自己这个做师父的居然只有二十块钱孝敬,他嘴上不说,心里早就不满意。平时奈何不得这个有力门生,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可是现在想让他出手救命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楼上,袁彰武的电话依旧在疯狂拨打,
“宁大少不对,宁董事长您好,一直少拜望,您可别见怪。我谁?我袁彰武就是上次佐藤先生那酒会上咱见过,您记性是真好现在是这么个事,我不知道哪做的不对,得罪您家三少,上花会这闹事来了。您想想,这地方是三少爷该来的么?麻烦您把三少叫回去,改日我登门谢罪,给您跪门都可以。求您赶紧把您三地弄走,也是为了您的脸面。”
楼下的宁立言,看了看怀表,精神越发亢奋。
“我大哥他是个标准的商人,他不会落井下石,但也绝不会扶危济困,尤其是对袁彰武。一个体面的商人不能混混沾上关系,就连码头上的事,都是家里的管家在操作大哥从不过问,就是担心妨害自己的名誉。花会、混混这些词不能和宁家牵扯上关系,所以他只会客气的敷衍,但绝不会提供有效帮助,更不会把我叫回去给袁彰武解围!”
武云珠笑道:“那三哥也是体面人,怎就不怕这个,还主动拜师”
“闭嘴!”武汉卿低声呵斥了一句,打断女儿的言语。虽然是个耿直性子,但总归年岁大一些,经验阅历总比一个年轻女孩丰富。他听得出宁立言话里对兄长暗藏的抱怨与不满。大户人家内斗是常有的事,何况宁立言的根底他了解一些,女儿这样问,很容易触及他的逆鳞。
宁立言倒是对武云珠的问题不以为忤,依旧是好言安抚。这个女子前世境遇凄惨,所以这一世相处时,他总带有一种怜悯的情绪。这种情绪武云珠自然无从了解,只以为是宁立言对她的照顾。虽然对她献殷勤讨好的男孩子很多,但她还是对宁立言的这种照顾最满意。
“我不是个商人,甚至也不是个体面人,所以我大哥在意的东西我不在意,我只在意是否有用,而不在乎体面不体面。”
“谁说的,要我说三哥是天津卫头一号体面人,谁要说你不体面,我收拾他!”
武云珠的脸微微一热,觉得在爹面前,这话说的有点过于亲热,不够矜持,连忙把话题扯开道:
“按三哥这么说,他是借不到什么力了?”
“也不能这么说,袁彰武身边还有一尊真佛,只看这尊真佛是否愿意开口。”
袁彰武此时已经无力地坐在大班椅上,手拿着听筒,却不知该把电话摇给谁。他的朋友不少,可是在这件事上能帮忙的人不多。他向来不相信义气,认为讲义气够朋友那套玩意,早就过时了。
眼下打仗都用飞机大炮坦克车,还信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纯粹是脑子不好使。他交朋友向来讲利益,自己能用到对方,对方也能用到自己,其他的人他一概懒得搭理。
这种交朋友的方法,让他得以迅速铺开局面,到了眼下却发现,自己落难时能帮手的没几个。很多所谓的朋友,自己不但不能求助,还得防着他落井下石,趁病要命。心里一阵莫名悲凉。
宁立言肯定是早就把自己摸透了,脾气秉性人际关系了解的一清二楚,才能设下这么个绝户计。有一些能用的关系,也被对方提前做出了有针对性的布置,自己动手晚了,借不到力。现在的袁彰武,竟颇有些楚霸王被困垓下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改该如何破局。
此时还是那个一直被匕首顶着喉咙的任谓鱼开口道:“三爷,你现在打电话没得问题,但是打电话的地方错了。打给那些人没得用,你现在应该联系的事几位银行经理。”
“干嘛?”
“朝他们借钞票,调头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