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袁家的徒弟再次走下楼梯,与之前郭子振那帮人不同,这些街面上的混世魔王,仿佛在这段时间内全都洗心革面,成了体面人。上衣扣子系得严严实实,生怕露出刺青,脸上又都挤出几丝笑容。本是城隍庙里的小鬼,如今偏要扮成菩萨与人为善,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老几位散散,散散吧。中了签的等着拿钱,要是没中的,赶紧回家,家里多少事等着呢,别在这耗。再说几位没看见么,今天这开出多大的一注来?小一百万的票子啊,后半辈子嘛都不用干了,指望这笔钱就吃穿不愁。大家伙与其在这耗着,不如回家想想,今晚上买哪一注,回头咱也好领钱。”
几个打手下来好言劝告着赌客离开,王文锦则来到武汉卿面前施礼道:“武大爷,我这给您道喜了。一会汽车就来,给您送钞票。我师父那实在走不开,让我下来跟您这讨个人情,能不能先换个地方,到贵宾室歇会,迷瞪一觉。一睁眼,保证钱就来了。您想想,那么些钱呢,就是数也得数一会,再着急也快不了。您总在这待着,这帮看热闹的拿咱这当西洋景看,是不是也不大好?”
武汉卿冷笑一声,“我如果现在走开,刚才在这里不是白坐了?我跟你师父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对我的脾气最清楚,就一个字:轴!认准的事一条道走到黑,九头牛拉不回来。当初就是因为这个脾气,你们爷们才乐意跟我这一脑袋高粱花的东北老哥做朋友,今天我这个脾气也改不了啊。等拿来钱我立刻就走,拿不来钱,我就在这里等。”
宁立言接过话来,“王文锦,你回去跟你师父说一声,让他别总想这歪门邪道了。趁早拿钱,大家都省心。有你们来回来去折腾的工夫,已经能来一辆车了。我给你交个底,我今天是有备而来,不管多久,我们都愿意等。”
武云珠等到王文锦上楼,才问宁立言道:“他们这是要干嘛?”
“垂死挣扎而已。袁彰武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脾气,总想着起死回生,不绝了他的希望,他是不会认命的。你看,真佛这回出来了。”
说话之间,楼梯上响起一阵皮鞋声,只见那面色苍白,颇有些书卷气,身材瘦削如鹤的任渭渔迈着两条伶仃细腿,从二楼上不紧不慢走下来。样子就像是参加家庭聚会,又或是戏台上名角亮相。
看到宁立言等人的目光看过来,他也朝几人回报以笑容,随后朝袁家打手吩咐道:“沏一壶好茶过来,要顶好的茶叶。”
人来到武汉卿对面,先是行个礼,随后毫不见外地拉把椅子对面坐下,将茶杯摆好,自己提起壶来亲力亲为,先是洗茶,然后斟茶,每人杯中茶水约占杯子容量的三分之二而不倒满,这是清帮“满酒不满茶”的规矩,因为“茶”与“查”谐音,对于朋友茶水向不斟满,表示自己没有刨根问底查究来历的意思。
随后一笑道:“武大爷,咱们大家也算是老相识了。这花会虽然是袁彰武的,但我是总宝官,算是有我三分干系,由我招待你武大爷也不算失礼吧?”说话间他先把自己面前的茶水喝下去,表示茶水里没有下毒。
武汉卿冷漠地回答道:“失礼不失礼的没什么要紧,袁彰武跟我这失的礼多了,也不差这一次半次。我今天来也不是跟他讲礼数的,而是来拿钱的。你们给钱我就走人,没有其他的麻烦,不要总弄这种小孩子的把戏,让人看笑话。”
任渭渔一笑:“袁彰武就是这么个为人,见到钞票就像见到祖宗,你们要拿走他的祖宗,自然就要费些周折。不过他也不是个空子,脑子清醒下来,就晓得自己事情做错了,现在正在筹钱,就只好由我来招待几位。”
宁立言道:“任渭渔任先生是吧?听说过您,上海滩有名的任财神,办花会办了十几年,给东家赚了金山银山,今个得见尊颜我也算是三生有幸。不过要我说,您这名字其实不好,尤其跟袁彰武这种人合伙做买卖,这个名字更不吉利。你想必知道袁彰武的为人,这花会生意好了,他要吃独食,生意不好,他要拿你顶缸。不管哪条路,任先生都很有可能喂鱼。庞统庞士元前车之鉴,任先生可不能不防备啊。”
任渭渔哈哈一笑,“宁三少说话有趣,怪不得能让武小姐这位美丽的姑娘对你倾心了。你这话说的有道理,所以三少这次设局让我栽了个跟头,就是想要看我喂鱼了?”
“任先生言重了。大家不过是各为其主,其他的都谈不到。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局,而是智。赌厂上的规矩,赌奸赌滑不赌赖,任先生应该还记得吧?”
任渭渔一挑拇指:“三少说得对。这一局任某输在谋上,棋差一招束手束脚,输得心服口服。规矩,按着自己的想法做,倒未必会输那么惨。从一开始就心术不正,大败亏输,也是自作自受怪不到旁人头上。”
“天下没有常胜将军,关老爷也有走麦城的时候。要说心术不正也是袁彰武心术不正,任先生算是受他的连累,也不能算败阵。”
任渭渔微笑着,朝宁立言敬了杯茶,又看看远处的苏兰芳以及他带来的那些打手。
“宁三少今天设下十面埋伏,难不成是要袁彰武乌江自刎?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都是帮里的兄弟,不必要赶尽杀绝吧?他哪里得罪了三少,惹三少发了这么大脾气,非要他的命不可?我说一句公道话,杀人不过头点地,袁彰武该领什么罪就领什么罪,可是您什么都不说,就摆开这么大的阵仗,也未免有些太苛了吧?大家出来混世界,求财不是求气,我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了。”
宁立言冷哼一声,“这话任先生找错人了吧?宁某是替自己家里的事出头不假,不过这件事的主家可是武老爷不是我。袁彰武骗了武老爷多少钱,他自己心里有数。人家什么话不说,现在就是让他把该给的钱给出来,这总没毛病吧?至于我今天摆什么阵仗任先生,咱平心而论,我如果不摆出这种阵仗,我们今天能把钱拿走么?”
任渭渔面色如常,“不错,三少说的都是实话。袁彰武这个人拆烂污的事做的多了,不像门槛里的好汉,给他些教训也是天经地义。不过我和他总算是宾主一场,不能看着他就这么被搞死,总是要讨个人情。今天这事,武老爷虽然是事主,但是您运筹帷幄,是武老爷的诸葛亮。不把您这边说妥了,刘玄德那怎么也不会退兵。”
“任先生,袁彰武这人不够意思,您还为他出头求情?”
“他做人怎么样是他的事,任某如何做人是自己的事。他无情无义,我不能有始无终。总归是要做到问心无愧。”
宁立言打量着任渭渔,心中颇有些感触。他前世对任渭渔所知不多,只知道他是做花会的行家,上海滩清帮里的人物,其他了解就不多。这次布局对付袁彰武,本是为了自己出一口恶气,兼且为了以后的大计发展实力。可是现在看来,或许还能有意外收获。这样一个颇有春秋侠义之风的人,如果使用得当,或许可以作为自己的一个臂助。
能在花会里做筒多年不翻船的角色,绝非等闲之辈。即使离开花会这个地方,到其他领域一样可以发挥作用。毕竟日后自己要对抗的,是一个倾一国之力也难以招架的强敌,未来十余年内,都不大可能看到胜利。
这种严重不对等的战争,需要的不是一时的勇猛,而是长年累月的隐忍与坚持。忠诚远重要于才干,城府谋略也远比个人勇武重要,任渭渔这种性格及人品,正好可以发展成战友。
他看看任渭渔,点头道:“袁彰武这个人不地道,对他没必要讲情分,犯到我手里就不会放他过门。不过任先生这份任侠气概,宁某倒是颇为佩服。这个面子我不给他,但是可以给任先生。我今天只要钱,不要命!只要袁彰武肯把钱如数赔出来,其他的事我都可以不追究。但是如果他还想玩什么鬼花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我今天既然敢来,就有把握让他生不如死!”
“闲话一句!”任渭渔也拿出上海滩白相人的气魄,朝宁立言道:“三少如此给面子,任某感激不尽,这杯茶我敬三少。”
武汉卿道:“慢!光说漂亮话没用,钱在哪了?那十多万块钱若是拿不出来,就算立言可以放过他,武某也不会答应。”
“武老爷放心,袁彰武自己虽然拿不出这么大数字的现金,但是他找了人帮忙,有这位爷叔出面,这件事不算难办。”
宁立言知道,袁彰武现在找出来的人,除去提供资金支持外,还要承担为两下调停的任务。他做局之初,也没想过就靠花会就能赶尽杀绝,自然不会断绝袁彰武找人调停之路,只是谁担当这个任务倒是大有关系。闻言立刻问道:“不知袁彰武请的是哪路财神,办这么大一笔款子?”
“国民饭店潘子鑫,潘七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