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十七章 老浪人(1 / 1)普祥真人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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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教不敢当,赋闲就要有赋闲的觉悟,总是指手画脚,就要招人厌烦。我只是是来拜访一下故人之后,当年我和宁老先生也是知己,勉强可以算立言的前辈。如果不嫌我这个老头子烦人,咱们就谈几句,如果你讨厌日本人,我转身就走绝不多留。”

他这么说,宁立言也不好赶人,只好与其分宾主坐下,心里则如同明镜:老东西和佐藤秀中,这是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否则不可能时间掐得这么准。日本人喜欢自作聪明,且由得他们。

内藤朝宁立言一笑:“佐藤秀中虽然办事毛躁,但平日也是个体面绅士,不会如此粗野。只是他实在是急了,如果码头再这么乱下去,他就要破产。租界里像他这么急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只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找得到门路。我知道,有些中国人很想要看到日本商人破产,这种朴素的爱国情怀,值得我钦佩。立言你想必也是一个爱国者,所以想要看着租界大乱,日本商人破产自杀,因此才不肯答应出面整顿秩序,是不是这个道理?”

“内藤前辈,您既然和我爷爷有交情,按照我们中国的规矩,我应该拿您当长辈对待。可是咱们爷们之前没见过面,您说和我爷爷有交情,我是一次都没见过。再说我现在已经离开了宁家,老辈子的交情就先放一放,您不反对吧?”

宁立言拿出狗少的派头,自己点了支香烟,并没有让内藤的意思。

“我是个爱国者,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否认,可我同时也是个商人,一个爱国的商人!我爱国,但我也得顾及着自己,不能因为爱国就让自己破产。我承包码头、开公司,都是为了发财。放着钞票不赚的事,我做不出来。再说我也不是个混人,不会做傻事。前清的时候,因为鸦片的事,朝廷和英国人要打仗,就有混人站出来说,英国人喝不到中国茶叶就拉不出屎,最后会活活憋死。结果英国人没憋死,清朝反倒是被打得落花流水。这种笑话出一次就够了,不能再闹第二回。封锁码头不会让日本失败,只会让我的钱包受损。码头上的船是日本人的,货物却是中国人的居多。天津商人的东西需要出口换钱,也需要进口原料机器,还有中国商人租了日本人的船。我要是让三井码头废了,就成了天津卫的公敌,人人得而诛之!这种蠢事,我是不会干的。非要那么干的人,一准没有好下场。”

内藤义雄看看宁立言,眼中满是关爱,“宁三少,是我小看你了,我愿意向你道歉。不要说天津的帮会,就是商行里,能像你这么理性思考的人,也不太多。”

“过奖了。在商言商,我只是谈生意而已。”

“请你原谅一个老人的糊涂和多疑,既然你是个精明的商人,为什么刚才要和佐藤那个混账东西争吵?你可以和英国人签合同,就能和日本人签同样的文件。比起英租界,日租界对于这方面的管理其实更松懈,你的请求很容易被批准。担保方面你不用担心,我可以想办法。”

“内藤前辈一个学者,还在金融界有朋友?”宁立言的语气里,满带着嘲讽味道。

内藤一笑,“一个人活得年纪大些,总是有好处的,正金银行在天津的头取,恰好也是我的学生。我打个电话,他就会为你准备好一切文件。”

宁立言吐了口烟圈,神态说不出的悠闲。“算命的说我是天生的富贵命,有福之人不用忙,坐在家里便有贵人登门。看来这一卦要应验在内藤前辈身上?大家非亲非故,您这么帮我,我又该如何回报呢?”

内藤道:“我虽然是个日本人,但是在中国生活了大半生,除去出身和血统,我和中国人没有任何区别。中国人讲究义气,我也同样要讲义气。兴邦兄当初帮过我很多忙,我现在帮助他的子孙,只是对故人的一点心意。立言不必担心,我不会要任何回报,也不会要求你什么。我只是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在我的国家,村里的老人到了我这个年纪,都会离开自己的子女,一个人躲进深山里,等着饿死。为的就是能给家里节约口粮,也不会给人添麻烦。我们的国家非常贫穷,耕地太少,而且出产有限,必须依靠外来的货物才能生存下去。如果说我有什么私心,就是希望码头早点恢复正常,让我们国家的人可以用上中国的货物。”

他指了指外面,“现在还早,到了月,板栗便该上市了。在日本,把栗子称为天津甘栗,但是我们都知道,天津是不产栗子的。那些栗子都是从迁安那边收来的,之所以叫天津甘栗,是因为甘栗的经营者北泽重藏先生的店面,就开在天津。所有的栗子,又都是从天津港运出,所以才叫它这个名字。糖炒栗子天津街面不算珍贵的小玩意,我们的国家就需要进口。因为本土的栗子皮黏,炒过之后便剥不出肉,高丽的栗子太没有办法下锅。如果三井码头始终瘫痪,我的同胞就连这种小吃都享受不到。我没有女儿,两个儿子,都在旅顺为国捐躯,死的时候都没来得及成家也就没有子嗣。我是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又到了这个年岁,人间的享受与我大多无关,只贪图一点口腹之欲而已。我知道自己国家的食物又多难吃,希望自己的同胞可以享受点口头福,吃到天津栗子,小站稻米,这便是我帮助你惟一的一点私心。如果立言想要感激我,等到板栗上市的时候,请我到曙街九番的甘栗店买几斤红彤彤的糖炒栗子,我便心满意足了。”

吃吧反正你的同胞也没几天好吃了。宁立言心里嘀咕着,根据他前世的记忆,几年之后,随着中日战争全面爆发,日本方面今天要“暴支膺惩”、明天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

近卫文磨号召全体国民“灭私奉公”、又喊出“奢侈是敌”的口号把咖啡、红茶、糖炒栗子一股脑算到敌人行列。限制进口数量征收高额关税,日本国民便没了口头福。

活该!谁让你们遇到这么一群混蛋首领,活该过苦日子。

他心里转着念头,脸上还带着笑:“老前辈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承包的事,我不想在日租界弄。不是钱或者担保的问题,而是贵国对于契约的态度,让我不敢相信。英国人毁约,我能和他打官司,我爷爷当初就干过这事。你们毁约,我就得和端刺刀的丘讲道理,到时候合同还不如手纸好用,我又图什么。恕我直言,贵国如今军人的权柄太大,话语权过重,偏又是一群乡农的儿子当道,真正的武士后裔太少,我可不想和那些人打文字交道。”

宁立言说到此处,借着烟雾掩护,观察内藤义雄的表情。在刹那间,他捕捉到内藤脸色的些许变化,虽然很快就恢复正常,但是宁立言心里有数:这宝自己多半押中了。

他在燕京大学时,学过日本战国的历史,顺带研究过家纹。第一眼看到内藤义雄胸前的奇怪符号时,就认出那是日本战国武田家臣内藤昌丰的家纹。虽然日本在实行苗字必称令之后,很多平民出身的人,也去领公卿武士的姓氏,但是连家纹一起继承的,可就少见了。

自己在赌,赌内藤义雄的出身,而从这片刻的变化中,他认为自己赌对了。按宁立言的记忆,三年之后,日本就会爆发著名的二二六兵变,统制派占据上风,皇道派遭到打击几乎瓦解。

但是此时,皇道派的领军人物荒木贞夫还在当陆军大臣,他那些胆大包天的信徒们,在日本国内也不是老实本分的好人脾性。惹事生非,动辄便以暗杀这种激进手段处理问题,在内藤义雄这种老一代间谍眼里,自然是看不惯这种行径。

经历明治维新之后,日本的传统武士一如没落的旗子弟,提不上台面。但是在他们心里,依旧认为自己高人一头,不是那帮乡农的子孙可比。哪怕这种鄙视不表现在嘴里,心中也是这般想。内藤义雄这种老间谍,绝不会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超然淡漠。

自己没必要迎合内藤的高傲,但是适当挑拨一下他们的关系,再吹捧他几句,则是惠而不费之事。

果然,内藤的神色越发慈祥。“立言说得没错!现在的人,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你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你的想法是?”

“在商言商,我可以恢复秩序,但是不能用这种态度跟我谈。该给钱得预备钱,我负责让码头恢复运转,但是该得到的费用,一分不能少。另外我要用码头做生意,这条如果不能答应,那这个事情还是谈不成。”

内藤道:“生意?什么生意?”

“自然是发财的生意。”宁立言道:“我们宁家有祖训,不许子孙碰烟土,说是断子绝孙。我不碰这个,但是其他的东西,不能不让我卖。”

“听上去这是在犯罪!”

“犯罪?这年头还有这一说么?我还真没听说过。我在警察局学到最有用的知识就是,没被抓住的就不是犯罪。袁彰武在日租界开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买卖,也不见他被逮捕,可见这是合法的。我想我比他更合法,那便不是犯罪,老前辈以为如何?”

内藤想了想,“你的要求确实有点麻烦,不是一两个人可以解决的事。这样吧,我会找我的学生出面,让他们安排一次酒席,你和他们当面把话说清楚,我想事情总可以解决。”

“不,不是我和他们谈,是他们和我谈。我反正有太古码头,三井这边开工与否,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时间不早,我得去自己的码头看看,老前辈怎么走?要不要我叫车送你?”

内藤摇摇头:“不必了。到了我这个年纪,每天多走几步路,是一种福分。能看风景的时候,便不会停下。宁三少少年得意,但是我希望你能找到时间,静下来看看路边的风景。中国的景色很美,不该错过。至于你的想法,我会考虑,该签的合同还是要签。请相信我,日本方面对于契约的重视程度,绝对不会输给那些白种人。”

门外,汽车的喇叭声响起。宁立言朝内藤道:“多谢老前辈的好意,我的司机在催我出发了,到了您这个年纪,能够享受人生乃是福气。我现在这个岁数,却还得自己拼个前程,实在对不住,我只能送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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