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医院的院长办公室内,藤田正信头枕着椅背,双腿架在办公桌上,坐姿要多懒散有多懒散。在他对面,一个四十出头的高大男子垂手侍立,模样极是恭敬。
男子身材高大,相貌生得憨厚,一看就像是个老实巴交的本分人。身上穿着一身夏凉布的短打,腰里扎着板带。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上肌肉虬结,粗细如同小树的树干。只看身形体态,便知是勇猛过人的力士。
藤田正信打量他几眼,懒洋洋地问道:“你就是佟海山?”
“回您老的示,这正是小人的贱名。”中气十足,但偏不敢放开喉咙,刻意压着声音,就显得别扭。
“你的祖上是大清朝的捕快?”
“我得拦您一句,不是捕快。捕快叫衙役,算贱籍,咱是好人家的子弟不能干那个。大清国的时候,咱家是正经百的官身,步兵统领衙门当差的。哦,说步兵统领衙门您可能听不懂,九门提督知道吧?就是那个衙门口,我家祖传七辈,都是九门提督那当差,我爷爷当年还做过步军校。要说抓差办案的活,那是没少干。九门提督负责京畿治安,这是正办差事。咱爷爷小的是说我爷爷,想当年是四九城有名的伏地城隍。就没有他老办不了的案子,也没有他老抓不住的贼人。当年那大盗康小厉害吧?一听我爷爷要拿他,吓得立刻就跑出京城,三年没敢回家。要不是那帮子乱党,小的现在也不至于落到这地步。也是老家儿办差太较真,当年抓革命党抓的太多,就是现在南京那位行政院院长,想当初就让我们老家儿抓过,好悬没掉了脑袋。他们一得势,便没有我们的好处,为了避祸,小的全家才搬到天津。”
“你在旗?”
“没错,小人是正蓝旗的。”
“你既然在旗,必是大清朝的忠臣,我便敢用你办事。你应该知道,你们的皇帝,现在在大日本帝国的帮助下,正在重建大清,恢复你们祖上的荣耀。当你们的皇帝重新统治这个国家,你们将重新拥有铁杆庄稼,也可以夺回失去的工作和财富。即使只为了这个目标,你们也该和帝国合作。为了帮助你们复国,大日本帝国从经济、军事等领域,给予了无私的援助。援助金额的庞大,在世界历史上,都是史无前例的。中国人喜欢讲究忠义,受人点水之恩,必以涌泉相报,你们的皇帝受了日本帝国的大恩,你们这些旗人,该不该报恩?”
“您说的是。小的要不是凑不出路费,早就到奉天去辅佐陛下了。小的人虽然没去,可是这心已经在皇上老爷子那了。您派人一招呼,小的立刻就过来,就是预备着为您老赴汤蹈火尽忠报效来着。您有什么话只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绝没二话。”
藤田正信皱皱眉头,佟家人搬来天津的时间似乎有些长,以至于沾染上这座城市的坏习惯。油嘴滑舌喜做大言欺人,至于是否能真的做到,却是难以预料之事。他打断了佟海山的夸夸其谈,问道:
“你们祖上的本领,你学会了多少?我要听实话!”
“这可怎么说呢?”佟海山有些为难的挠挠头皮,“反正是这样,天津城里的江湖行,没有我不认识的。不管是“小捋”还是“高买”,咱都有交情。您老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放心。天津卫有规矩,三天之内货不许出手,我出去一句话,保证明天天一亮,这东西给您摆在桌上,连根毛都不短!”
“我丢的不是东西,是人!是一位大日本帝国的军官!”
佟海山愣了一下,“军官这可能费点劲,可是只要人在天津,我也一准把他给您找出来。”
“不是一定,是必须!而且时间要快!”藤田正信脸色严肃:“在那位帝官身上,有一份很重要的文件,我需要你找到军官的下落,并且把文件拿回来。我知道你现在的生活很糟糕,你喜欢赌钱,但是运气不佳。所积欠的债务足以让你家破人亡。而你所有的债务,现在都已经被我收购了,我是你惟一的债主。如果你可以完成这项工作,我会送你去东北,去为你们的皇帝尽忠。否则的话医院里有几名新来的外科医生手术经验严重欠缺,急需要标本供他们练习”
佟海山脸色一变,抢步上前,干净利落地跪倒在地道:“藤田太君饶命!小的上有十老母,下有三岁的孩子,您千万得发发慈悲!不就是找人么,这事包我身上,就算挖地三尺,我也把人给您找出来!”
“记住,还有时间方面的要求。天津的警察也在做同样工作,我之所以给你这个机会,是相信你这个伏地城隍的后人,不会输给那些警察和帮会分子,别让我失望!”
佟海山给藤田正信磕个头表示接令,随后问道:“那个查案得用饷银好像你们是叫经费。再说这种事免不了交手,小的得有个家伙。”
“出去吧,这些会有人提供给你。”藤田对佟海山有一种骨子里的厌恶,原因说不清楚,就是感觉不好。等到佟海山离开,他又拿起电话,随后吩咐道:
“跟着那个佟海山,找到情报之后就干掉他,如果岩仓活着也一起干掉。当然还有宁立言,找到机会把他也除掉。相信我,这个人的存在对于帝国没有任何好处够了!别跟我说什么赌约,那是属于酒井隆的约定不是我的,对我没有任何约束力。我不属于他管理,也不必向他负责。我只知道,岩仓身上的情报,关系着帝国的利益,不能落在支那人手里。酒井隆自己可以犯蠢,但是不能让帝国为他的愚蠢付账。你们的任务,就是修正这个错误,把那份情报拿回来,交到我手里。一切为了帝国!”
说完这句口号式的结束语,藤田正信放下了话机,目光看着窗外,目露凶光。
作为关东军驻华北驻屯军参谋长,酒井隆的官衔远在藤田正信之上。而藤田正信归属于大迫机关管理,酒井隆则是大迫机关的上级,他们之间其实是有隶属关系的。
只不过藤田的直属上司不是酒井隆,在这件事上可以打马虎眼。可他现在的行为,已经在触及酒井隆的底线。一旦坏了事,肯定要受到酒井隆的处置。
可是自九一事变之后,日本军人便吃到了“独走”的甜头。即便是最应该重视上下级管理的情报系统内,如藤田正信这种少壮派干部,也跃跃欲试,找到合适的机会便想要挑战自己长官的权威。
藤田正信知道酒井隆与宁立言之间的约定,并且对这个约定内容嗤之以鼻。
所谓约定,应该是力量对等的双方,在彼此没有把握毁灭对手的前提之下,互相制衡的手段。任何没有武力做后盾的约定,都只是一张废纸,不具备任何效力。
这是个机会,一个昭和大神赐下的机会。按照藤田正信的想法,岩仓就算现在活蹦乱跳的回来,自己也会一刀结果了他,再以此事发难,进而夺取平津、席卷华北。
诚然,帝国在天津的武装力量有限,不足以战胜京津一带的东北军。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在山海关外,数十万帝国精华枕戈待旦,等的就是这种建功立业的机会。
事实上,天津的华北驻屯军,就是绝佳的祭品。以这几千人为代价,就能为帝国带回无法估算的利益。
日本是个输不起的国家,尤其自日俄战争以来,帝国战无不胜的宣传,让民众对于自己国家的武力有着变态的自信。这三千多人如果全军覆没,国内民众必然群情激愤,民心汇成的洪流,将埋葬每一个保守主义者。
到那个时候,任何人也无法阻止战争机器的全面开动,整个中国,都将成为帝国的囊中之物。
红日西斜,落日余晖洒在玻璃窗上,于落日余晖中,藤田正信仿佛看到自己一身戎装胸前挂满勋表,趾高气扬走在天津街头的样子。
藤田医生、藤田院长、哪个称呼也不如藤田阁下来得顺耳。他相信,这一幕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生,自己的梦想终将实现。
他的嘴角上翘,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往日素以和善阳光闻名的藤田医生,此时的模样与那些身穿军装的同胞并无二样,狰狞异常。
此时,天津医院外,僻静的小巷子里。佟海山摸着口袋里那二百块中交票,愤愤不平地将一口浓痰吐到地上。向四下看看,见没人走动,才低声咒道:
“二百块中交票,这是打发要饭花子呢!要是放大清国的时候,看我不这还是头一次碰着这么抠门的洋人。给你们干活还得爷爷自己搭钱,就冲你们这穷抠劲头,还想占了中国?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