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蓝扇子回到家里,已经是后半夜。
房间里亮着灯,大门敞开着。客厅里没有人,但是有物体撞击声和滚动声传来,宁立言顺着声音来到娱乐室,便看到手里拿着球杆在打撞球的乔雪。
她一身长裤衬衫黑马甲的男儿打扮,显得十分干练。聚精会神地盯着球台,对于宁立言的到来如同毫无察觉。
一杆击出,乳白色的象牙台球撞在球台边缘随后变向,撞在红球上,将这枚红球推送入袋,而白球停靠的位置,正好在一枚彩球附近,下一击必是十拿九稳。
一击得手的乔雪这时才抬头看向宁立言,“我当初跟房东讨价还价半天,总算是逼得他把这象牙台球留下。要说享受,在租界的英国人比本土的英国人要舒服多了,可是自从欧战之后,租界的日子也不好过,想找点像样的玩物都不容易。我想买一张像模像样的球案也办不到。”
“乔小姐如果喜欢,可以把它拿去。”
“君子不夺人所爱,这种好东西拿走了你会心疼的。反正咱们离得近,我又有你家的钥匙,想打球随时都能来。”说话间乔雪已经拿起一根球杆抛给宁立言:“打一局?”
宁立言本就是纨绔出身,前世在军统更是专门学过怎么在上层圈子里应酬,对于台球也不陌生,抬手接过球杆,随后便自觉地拿了三角木架摆球。
乔雪拄着球杆问道:“今晚跟陈友发他们谈的怎么样?”
“跟我们想得差不多。陈友发要拉我入伙,和他一起做生意。钱大盛手上控制着不少探长、探目,眼下还是个很强的势力。陈友发眼下不敢得罪他,依旧带着他一起跑。但是将来两人必要反目,今天便已经露出了苗头。他拉我入伙,固然是看重我的码头,也是想让我制衡钱大盛。将来我们两个斗个你死我活,最合陈友发心思。”
这时球已经摆好,乔雪一杆击出,主球击中顶端红球,随后反弹,落到球案边缘。这一击虽然自己没有得分,但是宁立言接下来也肯定得不了分。
“陈友发跟你说了什么?他的胆子突然大起来,这里面一定有某种原因。他做这种生意,肯定和日本人有勾结,眼下租界里的乱子,也和他脱不了关系。跟住这条线索,挖出日本人在英租界的钉子,英国人说不定真要给你发勋章。”
“即便有勋章,也是挂在墓碑上。”宁立言的球击出,将一枚红球送入袋内。
“大英帝国如今就像是个落魄的旗子弟,表面上还勉强维持体面,实际早就是个空壳子。日本这头新生猛虎,已经让它招架不住,不敢硬抗。最多就是维持下面子,什么也做不了。”
他苦笑一声,又拿了根球杆,比划着计算主球与黄色目标球之间的角度。“如果我估计的没错,陈友发在工部局里找到了靠山。即便是钱大盛在他面前,也不敢过分的摆架子。如今的陈友发不是普通的大烟贩子,若不是遇到我,他说不定真的能成为英租界的新大亨。真没想到,前几天还畏惧蓝衣社的小人,居然走了一步鸿运。”
前世因为有袁彰武的关系,日本人在帮会里就没再扶植其他人。陈友发和日本人合作贩烟,但是不受重视。
在这一世由于袁彰武逃跑,日本人急需在天津的地下社会扶植一个新的代言人为自己服务。宁立言是人选,可是他们也不敢充分相信宁立言。陈友发想必就是日本人刚刚找到的替补,准备在租界里扶植的对象。
比起宁立言,陈友发的势力大为不及。但是也正因为此,更容易控制。何况他手下还有几个胆大手狠的烟贩子,更可以靠大烟收买控制一些真正的亡命徒。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做起杀人放火的勾当,反倒是比一般的混混更得力。
不过陈友发不是糊涂人,他只想发财不想冒险,正常情况下,不会给日本人卖命。可是因为王殿臣的事,陈友发得罪了蓝衣社。那帮人心狠手辣,陈友发必要担心自己的性命。
这个时候日本人再找上门来,他就不会拒绝。和日本人合作,是开了头就刹不住车的事。走上这条路,便是有进无退。陈友发一开始或许只是想要脱身,现在多半是死心塌地当了汉奸。为了在日本人面前立功,做事就格外卖力。
这样推算起来,自己与陈友发投日也有一定关系。人间之事,便是这么荒唐,随便的一个决定或是谋划,当时看上去正确无比,随后产生的后果,却未必如是。说到底,在如此一个纷乱而诡谲的大时代下,一个凡夫俗子便该有着普通人的自觉。若是把自己当成诸葛亮或是救世主,万事力求完美,注定自讨苦吃。
“陈友发如今是甘心给日本人当刀子,租界里的命案,必是他所为。他有工部局的人当靠山,如果随便办了他,他身后的人肯定就会出面,到时候画虎不成反类犬。要对付他,必须找好机会,一下就把人打死,不给他翻身的余地。也让他身后的人,没法保全他。”
“更重要的是,不能让自己暴露。”乔雪已经连续击球入洞,眼看没了机会,就开始琢磨着怎么给宁立言制造麻烦。
“那些被杀的人就是太大意了,贴传单贴到日租界,对于日本人的力量太过轻视。跟日本人作对,固然需要勇气,但是更需要谋略。你不能学那些人,白白赔上性命!”
“命”字出口,球杆击出。这一记击球大失水准,非但没起到破坏的作用,反倒成了给宁立言帮忙。
宁立言看了她一眼,“怎么?有心事?看你这身打扮,莫不是有了大案子,去了现场?”
“今天晚上,你和陈友发他们高乐的时候,又死了两个。一个是李二河,另一个是与他相熟的一个寡妇。听说两人本来就是同乡,当年还曾有些好感。可是因为某种原因,两人没能走到一起。这次在天津重逢,却已经是物是人非。”
以往如精灵般活跃,又能如水般沉静的女子,第一次在宁立言面前露出了从未有过的陌生模样。在一瞬间,借着灯光反射,宁立言似乎看到乔雪在流泪,但是转瞬即逝,让他感觉似乎是幻觉。
“女人死了丈夫,为了生存就只能出卖自己的身体。李二河为了救这个旧,很可能出卖的更多。这场谋杀不属于处刑,而是灭口。虽然做得很像是抢劫杀人,但是在我看来,只能算是欲盖弥彰。行凶的可能是一直失踪的苗立秋,还包括其他杀了李大河的人,但是幕后的主使是谁,不用说也知道。”
“陈友发是认为我不敢动他?”
“不是不敢是不会。这件事你查不到他的把柄,不能把他怎么样。即便你抓到苗立秋,也不可能牵扯到陈友发。他们中间肯定隔着很多人,你没办法把他牵扯进来,反倒会暴露自己。”
“那你呢?你不怕暴露?”
“我不过是碰巧碰上,算不了什么。可着几国租界,都知道我是有名的好管闲事只要不真的动手抓人,他们不会疑心我。你的情况不一样,陈友发虽然拉你下水,现在对你肯定不信任。一边要利用你,一边也要试探你,若是这个时候沉不住气,之前的努力就都没了用处。”
“若是由着他们杀人,这伪装也装得忒窝囊了!”宁立言的一击同样大失水准,主球未能击中目标,反倒是自己落到洞里。
“这本就不是个快意恩仇的年头,你我也不是那些不顾一切的莽夫,窝囊是难免的。”乔雪无奈地叹口气,
“不过,我们两个人没理由斗不过一个大烟贩子不是么?我来找你,就是想和你联手,一起想个主意对付了陈友发。另外给你送个好消息,武云珠很快就能出院了。”
宁立言去看望武云珠的机会不多,但是心里始终关心着这个因自己而险些丧命的女子。除了让老谢偶尔过去,便是拜托了乔雪多加关照。
听到这个消息,他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当真?哪天能出院?”
“这个消息没法定死,大概一周以内有结果。我现在想要了解,你对解决这个卑鄙的杀人犯,一个潜在的莫里亚蒂,有什么办法?”
宁立言道:“谈不到办法,只能算是权术。我需要情报,需要租界里贩卖烟土的情报。我不认为陈友发的能量,可以吃下整个英租界的鸦片供应。这么大的利润,一个人独吞的结果肯定是撑死。英国人也不会把这么一块肥肉交给中国人。我在码头上得到的消息,一直有人在从事烟土发售,但是这些人只是出来的小卒子,幕后的主使身份不明。我需要把这个人找出来,如果我没猜错,他一定是个英国人。”
乔雪道:“你是要借刀杀人?”
“我只是要找个靠山投奔罢了。自从我给日本人运货,便有人叫我做汉奸。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在乎名声好坏。已经给日本人运过货,再帮英国人卖力又如何?你是个优秀的侦探,必能做个成功的罪犯。咱们两个联手,做一桩大案子给他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