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白鲸咖啡馆内。
天刚过了九点,钱大盛便推门而入。
英租界居民比普遍比华界富裕,夜生活也发达,作息时间也就不一样。各位有钱的阔佬彻夜狂欢,不睡到中午不睁眼,九点钟对他们来说算是半夜。此时的咖啡馆冷冷清清,只有契诃夫在柜台后打盹。
高大的白俄男子被吵醒,随后用充满进攻性的目光紧盯着钱大盛,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认识每一名会员,却从不曾见过你。如果你是想要找人请你喝咖啡,现在害不是时候。”
对于这家咖啡馆的种种传说钱大盛早有耳闻,只不过在租界里混久了,人都有个基本常识,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少掺和,这样才能活得长。尤其白鲸咖啡馆这种地方,绝不是一个警探应该涉足的所在。
一旦被某些大人物误会,自己这个小督察做了对头的包打听,前来窥探阴司,饭碗就端不久。是以钱大盛平时刻意避开这间咖啡馆,当它不存在。不光是他,他的同僚基本都是这个态度,避免和咖啡馆产生交集,就连巡警都不会在这里巡逻。
如今钱大盛破例前来,自然是因为走投无路。他不复往日的从容,一把抓住了服务生的大手。“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一种临时会员,快给我一个临时会员的徽章,多少钱都行。”
服务生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挥动了一下自己那粗如小树的胳膊,就把钱大盛的手甩开:“你是买受方还是出售方?”
“买,我买消息。”
“那你需要的是个临时坐席。”
“没错,就是临时坐席!”钱大盛语气激动,却是不敢再去抓这个服务生。“您多费心,给我找个位置。”
服务生情绪十分稳定,并无半点同情或是关怀。“临时坐席按小时计费。你来的太早了,人们不会这个时候来喝咖啡。你可以选择在这里等,也可以选择离开,等到下午再来。如果你选择留下,请你务必保持沉默。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任何问题都要另外付费。”
钱大盛毫不犹豫将几张钞票塞到了服务生手里。四张五元面额的英镑,即便在租界,也是一笔了不得的巨款。服务生脸色依旧冰冷,只是把钞票放到口袋里之后,才问道:“你要什么咖啡?”
“什么咖啡都行我不在意。”
“在白鲸咖啡馆,不同种类的咖啡,意味着不同的需求。来这里的都是绅士,不会去打探别人的。人们只要看到咖啡的种类,就知道客人。当然,我这里实际只有一种咖啡豆,却有世界上所有咖啡的牌子。”
“问事,雇凶杀人的事!”钱大盛语气颤抖。
“白鲸咖啡馆的规矩,就像租界的规矩一样,明哲保身严守中立。我们不能参与到刑事案件里,也不许透露具体案情的消息,这是规矩。买人头标花红的事,我们不会帮着扩散消息,但也不会向警务处汇报。就是您的上司,英国老爷来问,我们也该说不知道。”
钱大盛的位子前有了客人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以后。钱大盛急得满头大汗,几次跑到吧台,给家里打了高价电话。白俄服务生的脸色倒是越来越好看,口袋也越来越鼓。
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个衣服破旧的高丽人。矮个子大饼脸,他们的模样都差不多,很是不容易分别彼此间的区别。身上西装是东洋布缝制,天津卫的体面人,都嫌东洋布掉价不肯穿。只有指望日本人吃饭的洋行人员再加上这些高丽的亡国之奴才会用它来做衣服。
西服肘部已经磨得发亮,肩部也开了线,看得出这人的生活已经非常窘迫。他也是白鲸咖啡馆今天的临时会员,但是卖家而非买家。他们不需要按小时交费,但是不享受饮食,还得缴纳高额的中介费。
全是群穷疯了的花子,指望找一个土鳖发财,他们说得情报未必就可靠。钱大盛心里告诫着自己,但还是随着对方的话被引了过去。
“看在您老这么大方的份上,我也不能见死不救。我听了个消息,保证可靠,就是不知道是否跟您有关。有人出了一笔大钱,雇了那个混蛋的同胞杀人。”
高丽人用手指了指正在擦杯子的白俄:“接活的人叫安德烈,具体的姓氏不知道,只知道他绰号叫”
“老虎!”钱大盛从喉咙里吐出了一个名字,眼神黯淡无光,神情绝望,仿佛是刚刚得到死刑通知的罪犯。
“老虎没错,就是老虎!您要认识他就好办了。这帮白俄反正也是认钱不认人,您跟他好好说说,多给他俩钱,让他把活辞了改行给您当保镖就完了。”
钱大盛没接高丽人的话,而是继续问道:“雇老虎的人是谁?”
“这个我可不敢说。”
“我再付你一笔费用!”钱大盛如同将死之人,已经不在意钱财。
“您这是难为我,这行没有露本主姓名的,这是行规。我只是听说,对方付的定金里,有一半是用日本白面儿顶账。”
一个小时后,宁立言的别墅门外。
望着眼前这副破落模样的钱大盛,徐恩和的两个徒弟险些把他扔出去,或是给他几记狠的。若不是宁立言出来迎接,他们绝对不相信,这如同破产大烟鬼一般潦倒的男人,居然是前任督察长?这租界当官的都是帮什么玩意?怪不得要请宁三爷来这里当官。
宁立言的别墅已经热闹多了。汤巧珍、武云珠两人住在乔家,徐恩和倒是带着几个心腹弟子住在别墅里,帮宁立言看家护院。
徐恩和自己有买卖,虽然不富裕,但也不缺吃喝,犯不上为了钱财给人保镖。肯出头给宁立言帮忙,还是冲着义气。
徐恩和不是北京天桥的“老和口”,靠的是功夫而不是“纲口”吃饭。收徒弟为了传艺而非发财,弟子没一个有钱人。练了些拳脚却找不到事由,大多跟着师父蹭饭。
宁立言给他们安排了差事,在码头上护场,同时担任监督。每人按月发饷,到点开饭。虽然不算是正经出身,但是能给家里老婆孩子挣下一份嚼谷,功夫总算没白练。
冲着这份人情,以及对于宁立言人品的信任,徐恩和带着几个极可靠的徒弟住过来,为宁立言充当保镖。
看着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弟子,钱大盛目光里满是羡慕,等来到小客厅,基于警务人员的本能,他一眼就看到桌上没来得及收拾的麻将牌。不用问,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撞破了一场聚会。
这等聚会他过去参与的多了,必然是租界里的探长、巡官变着法孝敬督察的牌局。那几个人现在一准躲在洋楼的某个位置,等自己离开后,再出来继续输钱。
人走茶凉!自己刚辞职,老部下就不再见面,那些过去被自己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宵也敢冒头炸刺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本以为早已经看透,可是事到临头,才知道依旧是难以释怀。
“老虎安德烈是租界里臭名昭著的恶棍,为了钱什么都敢干,他是个疯子、魔鬼!”见到宁立言之后,钱大盛的情绪越发不稳定,喝了一小杯白兰地,才勉强可以正常交流。
“我承认,这是我自己做的孽。过去我能弄死他,可是看在这个人能帮我做事的份上,我饶了他,帮他平了好几条人命,抓住他又把他放了。现在他要杀我,也是我的报应。这个人的脾气我知道,他只认第一个雇主,第二个人出再多钱,他也不会答应。何况他是个大烟鬼,陈友发供他上等的白面儿,这比英镑还好用。我没法让他帮我。”
宁立言在他对面不动声色,一支香烟下去一半才问道:“消息准么?别冤枉了好人。”
“好人?他陈友发若是好人,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恶棍了!”钱大盛怒道:“天底下能想得起来的坏事,就没有他没干过的。我没招他没惹他,他居然就要杀我。幸亏有人在报箱里给我送了消息,让我有所防备,要不然昨天我家得让人灭了满门!昨晚上,几个人想要摸进我的房子,我跟他们交了火,家里两个仆人死了,他们应该也有伤亡。这帮人不想硬拼,就先撤了。从头到尾,没一个巡捕来帮忙,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是收了黑钱!我这些年自以为有些人脉,现在才知道全都用不上,只能求到三少头上您得帮帮我!”
他说着话离开椅子,竟是在宁立言面前跪了下来。“我求你了,三少不,三爷,您也是门里的人,不能看着我死不闻不问吧?我也不求别的,就想当个明白鬼,跟陈友发见一面,问问他我哪得罪他了,为嘛对我下死手?”
“你要想问这个,直接打个电话就是了,何必找我。”
“打电话也没用,他一准推个干净。我是想求三爷出面,约一场饭局,有嘛话在饭桌上说明白。”
宁立言想了想:“约个饭局不是问题,不过我对陈友发了解有限,这件事还是得你自己拿主意。你要是觉得他可以说服,我现在就打电话。”
“别您让我想想。”
宁立言这一问,显然也问到了钱大盛的心病。他对于说服陈友发全无把握,眼下联系很可能弄巧成拙。他连忙阻止了宁立言:
“您先等会再打。我先把家眷送走,再跟他见面。”
“你要把家眷送哪去?”
“河北老家。”钱大盛道:“我这辈子吃喝玩乐,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就算是死,也没什么遗憾。可是我还有三媳妇两儿子一大家子人家呢。安德烈是个畜生,女人落到他手里您行行好,把他们送出去,我也就放心了。”
“把家眷交给我?你觉得咱的交情到这个地步了?”
钱大盛苦笑一声:“咱的交情?几天前我还惦记着把您扳倒,我接着当督察长,咱有什么交情?到了现在,我也不跟您说瞎话,我这辈子就从没信过谁,包括您在内。可是眼下我盘算了一圈,我认识的人里,能信的着也就是三爷了。这大概就是命吧,算计来算计去,一辈子跟人斗心眼,临到了才发现交不下一个知心朋友。您是这个”钱大盛挑起了拇指。
“杀人全家,斩草除根的事您干不出来,更不会跟几个女人为难。您该要多少钱说话,我给!咱这是一场买卖,不是交情。”
宁立言一笑:“若是交情,我就没什么可说的,要是买卖我答应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