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宁立言对于杨敏与罗伊会面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
且不提天津开埠较早,本地老百姓对洋人的路数风俗颇为熟悉,不至于惊慌失措。也不说杨敏受过良好教育,又在宁家这种买办之家做儿媳,对于西洋社交礼仪丝毫不陌生。只说罗伊这么一个长了洋人相貌,却是一口天津话的洋人,也很难让人把他当洋人看,更不用说害怕二字。
罗伊与杨敏按着西洋规矩行过礼,随后便朝宁立言嚷嚷,一副街面上“来人儿”的派头。
“我说你小子,这事办得不地道。从头到尾拿人家查理先生当猴耍了。他是眼看就回国了,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我的顶头上司。你这么戏耍他,分明是没把我放在眼里!你是不是以为我们英国人都是傻冒,由着你们摆弄呢?”
宁立言毫不怯阵,“得了,别来这套了。你若是想要为查理出头,就该拉着他一起来三头对案,你背着他前来赴约,已经是把你的长官放在了货架子上待价而沽。跟我这唱哪门子关公调?”
杨敏微笑着对罗伊说道:“查理先生回国,罗伊先生却依旧是英租界的管理者。咱们虽是初次见面,但是听您说话快人快语,与立言的脾性相投,我相信我们两方的合作会非常愉快。”
今天的杨敏并未穿那件大胆的晚礼服,而是一件极为端庄的高领礼装,上等的印度绸,颜色却是偏暗。再加上一身珠宝首饰,俨然是一位名流贵妇。脸上带着礼貌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容,让宁立言越发放心。
是自己太小看敏姐了,她过去不显山露水,只不过是没有合适的环境。现在看她与罗伊交涉的样子就知道,她其实是个社交好手。即便没有自己关照,她也不会吃亏。
更让他欢喜的,还是杨敏的着装。在舞会上那样穿着,显然是为了给自己看。毕竟现在身边围绕的美丽女子不少,杨敏担心被人轻视,才会有那样的表现。
女为悦己者容,不但杨敏如是,乔雪亦如是。这位租界里活跃的大美人,穿戴虽然讲究,却也不似舞会那般大胆。大家都是分得清情况的理智女子,知道什么时候该穿什么衣服,上天待自己果然恩厚。
罗伊和宁立言谈笑无忌,在杨敏面前却显得有些拘谨,尤其得知杨敏是杨以勤的女儿后,就更加恭敬。
“我对杨厅长那是久仰了。从小我就听蹦蹦杨三姐告状,知道天津卫有这么一位杨厅长。等有机会,我定要到府上拜访,向老人家当面讨教一番,当初高占英那案子,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欢迎之至。家父定会好生款待阁下。”
两下说了几句闲话,乔雪把话题导入正轨。显然,这位大侦探不是第一次做这种生意,表现得非常老练。在罗伊面前,她并未显出和宁立言如何亲厚,而是采取一个中立的态度。
“天津是个自由港,英租界也是个推崇自由贸易的商人天堂,入乡随俗,在这里我们每个人行事都要遵守商业规则。宁先生想要和罗伊先生做生意,我则是你们的见证。大家像个绅士,把交易谈妥,再把应付的费用结清,就可以尽情享受豪华晚餐。”
“乔小姐的晚餐可不便宜。”宁立言打趣道。
乔雪则表现得一本正经,“这是英租界,什么都贵。何况一场绝对保密的商业谈判,价格就更该对得起它所承担的风险以及交易双方身份。”
罗伊看看她,又看看杨敏,嘿嘿一笑。“乔小姐这个生意人可有些六亲不认,当心捡了芝麻丢西瓜,要是一把好牌被人截和,那可就丢人现眼了。”
“你安心管好自己的钱包吧。”乔雪毫不怯阵,她白了宁立言一眼,“我爸爸教过我,便是和自己的丈夫做生意,也应按规矩获取利润。如此才能让感情和事业都保持生命力,你们学着点吧。”
罗伊点点头,看向宁立言和杨敏,“这笔生意非常简单,你们告诉我我能得到多少,又需要承担多少风险就可以。查理那份你们可以不用考虑,但是我的那份,不能少一个子。另外,就是日本人那边,你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新加坡道的那场冲突,差点被定性成一场战争。即便你买通了查理,这件事依旧悬在那。现在医院里还收有十几个伤员,他们又该怎么处理?”
“这件事目前只能按土匪冲突来处理,若是把事情扣实,就是给你们英国人找麻烦了。”
“话是那么说,可也不能便宜了他们!查理不在,谭礼士又是个出名的优柔寡断,这么大的事他不敢随便做主,必要等新领事上任拿主意。你给日本人递个话,这段时间我若是拿个结论出来,便是新领事想压,也不那么容易。他们的眼珠子别光往上看,我这的香不烧,这关他照样过不去。”
“好说,这个话我肯定带到就是。”宁立言承诺着。随后又说道:“不是光让他们出钱,也得给他们来几句硬话。今后若是再随便往租界派人手,就别怪咱们对他不客气。这回的伤员还他三分之二吧。”
“依着我就只还一半的。若是他们钱给得不痛快,就再少还几个。南京那边也是一样,上面的交情如何我不管。现在他们在我手里,不给我这有个交待,也没那么容易把人捞出去。蓝衣社再进天津,给我规矩点!再给我搞这套杀人放火的玩意,就别怪我公事公办,到时候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跑!”
乔雪此时说道:“你这个态度,就不怕上了暗杀名单?”
“越是怕死就越得横着点,要是让他们认定我是个软蛋,这租界一准变成三不管,大家谁也别想过好日子,咱的买卖也做不下去了。再说,不管是日本人还是蓝衣社,想杀我也得有人可用,他们现在租界里还有人手么?要杀我,一准是他动手,到时候你们记得替我报官。”
他用手一指宁立言,四人都是一阵笑。
宁立言点头:“这话听着实在。日本人若是让我动手,我必会给你送消息就是了。罗伊说得没错,把他们镇住,咱才有好日子过。事事听他们安排调遣,咱的买卖就干不了了。这回在华界设卡堵英国商船,便是个明显信号。要是不给他们点颜色,将来水上这碗饭,大家都没得吃!”
罗伊道:“这就说到第二桩生意了。”他看了一眼杨敏:“像您这么个体面的女士,真不该掺和到这等要命的买卖里面。我多说一句,如今的英租界不比从前,日本人也不像早些年那么听话。您跟我这好商量,日本人那边却没法交涉。船若是被他们查扣了,我也无能为力。按说我只管收钱放行,其他的事不该过问,可是我实在不忍心您这样的大家闺秀卷到什么麻烦之中,就当我多句嘴吧。”
杨敏含笑点头,“多谢罗伊先生的提醒,您的善意我铭记于心。我也知道这是一件极为危险的工作,可是没办法。我们的国家正在遭受侵略,我上不得战场,可也想要出点力。至于风险,我相信立言能够保护我的安全。”
宁立言点头:“我自然不会让敏姐冒险。从英租界发货,必要走水路。码头是我的地盘,这部分可以确保安全。唯一需要当心的是日本人的缉私艇,我们只要在发货的当天,搞到日本人缉私艇巡逻的安排,风险就小了成。眼下日本人在英租界耳目不灵,正好合适做这买卖。”
罗伊并没去追问宁立言从哪搞到日本人的巡逻安排,这关系到他身边人的安危,绝对不会信口雌黄。相反,这种表态证明,宁立言手眼通天,有着足够的能量。倒卖军用药品的生意关系重大,没有这么强的能量,罗伊也不敢和他合作。
他想了想,又皱起了眉头。“即便立言你搞到了日本人的巡逻计划,也不代表高枕无忧。日本人最喜欢搞突然袭击,临时更改计划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光靠一个消息,可不能保险。”
“没错。所以我还有第二件法宝,就是船。我的船只要不是被堵在河道,日本人的缉私艇就休想追上!”
罗伊愣了片刻,忽然一拍桌子。“好啊!陈友发那两条汽船是不是在你手上?你还敢说陈友发被杀那事跟你无关?”
“甭吹胡子瞪眼,有能耐你把我铐起来!”宁立言点燃了香烟,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那两条汽船是我买的,手续完整,有据可查。咱英租界嘛时候出过规定,不许私人买蒸汽船?至于说这船原本谁用,我不知道。卖我船这家,是你们英国人自己的洋行,你可以去调查,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罗伊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水贼过河,别使狗刨。那家洋行若是能查出端倪,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我去世的父亲曾经告诉过我,没被人发现的犯罪就不是犯罪,所以你最好保持谨慎。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有朝一日你露出马脚,抓你的时候,我也注定不讲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