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深秋,晚上已经有了几分寒意,尤其码头,感觉尤为明显。杨敏虽然穿了呢子大衣,宁立言还是担心她受凉,想让她留在车里,直到杨敏瞪起眼睛,才放弃了坚持。
“乔小姐整天跑来跑去,好象个没把的流星,也不见你阻拦她什么。怎么到我这就管这管那,难道在你眼里,姐就比她差那么多,什么都做不成?就连走这几步路都要你搀着,好像我真是个小脚女人似的。”
杨敏任宁立言搀扶着自己走向码头,嘴里还在数落。不过宁立言早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后生,颇能揣摩女人的心思。他听得出来,杨敏心情好得很,这番娇嗔乃是喜悦的表现。因此手上非但没有放松,反倒搀扶得更为用力。
人的脾气秉性不同,同样的遭遇,反应就大相径庭。若是自己这么对待乔雪,后者肯定认为自己试图控制她,干涉她的自由,搞不好要翻脸。那是个哪怕成为夫妻,也会要求各自有独立空间,彼此不得干涉对方自由的洋派女子。
杨敏虽然也是新女性,但身上还保留着旧时代大家闺秀的一些特质。她渴望有自己的生活社交,但同样渴望爱人的关心呵护。自己的这种管束对她来说,则是最好的关心。
嫁入宁家的这两年,杨敏虽然依旧保持着和宁立言的往来,尤其是在他搬出宁家之后,这种往来就更为频繁。可是彼此之间身份的差异,便如同一道无形鸿沟横亘在一对有中间。
对于杨敏这个在意自己的名声,更在意宁立言名声的女子来说,这道鸿沟便是不可逾越得雷池。大家虽然经常见面,乃至很多时候除了凝儿也无他人在场,即使逾越也不会走漏风声。但是对于礼教的敬畏,还是让她小心翼翼,不敢和心爱之人有肢体交缠。宁立言出于对杨敏的尊重,更不敢勉强。
那两年时间,对两人来说,都是人生缺憾也是折磨。现在终于摆脱了樊笼束缚,自然要把失去的加倍弥补回来。像是这种程度的亲昵,对两人来说,都是人生最大的满足。
杨敏享受着宁立言的搀扶,宁立言也享受着杨敏依偎。明明是一次充满危险的军用药品走私,于两人而言却成了一场刺激且又充满浪漫的约会,时局如此,只有心大胆宏之人,才有这份苦中作乐的本事与心性。
码头上,几十个工人正在忙碌,老谢指挥着他们把一口口木箱运上船去。
这些货物是今天白天时候弄进仓库的。宁立言早就猜出来罗伊不简单,现在看,最起码他也是英租界秘密警察的头目。把他变成自己的合作者,最大好处就在于做这些事不怕被人发现。
这批货以贸易行的名义从华家药房提出,货单上全是治疗胃病以及感冒之类时令病的药物,实际上全都是止血、消炎的军用药物。
以宁立言如今的势力,在英租界内运输这批药不费吹灰之力,真正的难处还是怎么运出去。日本人对抗日武装必要赶尽杀绝,在军用药品方面管理严格。如果没有宁立言管着码头,要完成这样的偷天换日难如登天。
上次运输白银时宁立言便发现老谢在指挥装卸方面是个行家,几十人在他手里如臂使指丝毫不乱,特意把他提前派来。调度苦力的本事外行人看来不过是雕虫小技,吃码头饭的却清楚,其中难处不比调兵遣将容易。
这些工人不是老谢的朋友,而是宁立言在码头上发展起的心腹。随着宁立言权势越大,他所管辖码头的大小把头对他也就越是敬服,他为人也公道,工人得好处把头们也不会吃亏。这种豪爽的作风开销巨大,也能收货人心。目前宁立言名下这些码头所产生的利润远远比不上袁彰武时期,但是人心所向,却非袁彰武所能比。
在那些装卸工人里已经诞生了不少宁立言个人的拥护者,他们不是青帮中人,认的也只是宁立言这个有良心的东家,不是什么帮会身份或者合同。这些人不懂太多的道理,但是守着有恩必报的原则,只要给足了工钱,让他们干些私密工作就不怕走漏风声。
“他们其实不知道自己装运的是什么东西,只知道是我的货,而且是得背着衙门的私货。在码头上当工人,对这种走私贩私的事早就司空见惯了。只当我是借码头偷运物资发财,因为是我个人的事,所以干活格外卖力气。黑灯瞎火的,干活速度反倒比白天还快,就是担心夜长梦多把警察招来。人心换人心,两换半斤。若是换个人拿三倍工资让工人加班,根本就找不到人。即便来,也是混钱的,一晚上也装不了几箱货。若是货主自己带人装卸,立刻就是场血案。”
为了避免工人摸黑受伤,也为了避免货物受损,码头上点了不少嘎斯灯,视线良好。工人看得清楚路,杨敏也就能看清周围那些那些穿着短打衣靠,手里提着砍刀的大汉。
宁立言担心杨敏害怕,连忙解释着:“这都是看码头守仓库的。天津大小码头都是战场,夺过来还要守得住。尤其是租界,越是晚上越容易出事。大家摆出一副凶神恶煞样子,就是为了压住场面。都是自己弟兄,出不了事。”
杨敏微笑道:“傻老三,你忘了姐是谁的闺女?我从小就看着这帮人在我爹面前点头哈腰的三孙子模样,还会怕他们?我只是看着他们,想起你当初在码头扛大包的样子。前后也不过年余光景,老三便成了大亨,站在这里,不用自己上去卖命。想想简直就像做梦似的。”
“这可不是做梦,是我真能给你好日子了!我能有今天,自然少不了贵人扶持。可是在我心里,最大的贵人还是你。”
杨敏并未说话,只是紧握着宁立言的手,看着工人们走动。许久之后,她才说道:“要说贵人,还得说是乔律师。没有乔律师让你给工人涨份钱,你也收不下这许多人心。还有就是乔小姐。”
说到乔雪,杨敏的语气略微低了些,握宁立言的手则更加用力。她深吸了一口气,码头上那充满咸涩腥臭的空气,让她心里忍不住地一阵翻腾。以至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才开口:
“她是个有本领的女人,租界大名鼎鼎的美女侦探,听说也是体面人家的小姐。谁是娶了她,都是天大的造化。今晚上的事,也离不开人家帮忙。老三今后可要和乔小姐多来往,在英租界要想成大事,还是得指望乔小姐这样的能人帮衬。”
“姐”
宁立言话没出口,就被杨敏用视线挡了回去。很多话放在心里比说出来更好,杨敏不是个不知轻重的女子。
老三肯为了自己放弃乔雪,是他对自己的情份,若是因为这情份就有恃无恐,真逼得他这么做便是自己的不是。何况除去私人情感,这里还关系着大局,更是容不得任性。
大登殿里面的王宝钏,大约就是这么个心思吧?杨敏心里一阵酸楚,脸上却依旧笑靥如花,端详着停在码头上的那艘蒸汽船,仿佛这黝黑肮脏的船体上,忽然开出了一朵鲜花。
“老三,这就是你的凭仗?”
杨敏指着船说道。
宁立言点头:“这是英国人的小火轮,烧锅炉的。吨位载货量有限。跑远洋生意没戏,可是有一桩好处,在河汊子里来回来去乱钻没问题。英国人造它就没安好心,不是想要走私,就是惦记着将来和我们开战时,用它来侦察内河情形。不过如今的英国人穷了,打不起仗,当初的雄心壮志就不必提。这船就是给吃水上饭的爷们用着。早些年拿它运鸦片,如今则要拿它干点好事。”
杨敏看看船头蹲着抽烟的男子,与宁立言后退几步,低声问道:“使船的人可靠么?”
“还行吧。陈友发的门人带了船投奔过来,大部分都给钱打发了,只留了少数几个。剩下的是让乔律师还有乔雪帮忙,从轮船公司雇的人,驾船玩机器都是好手。内中有个工程师还会修锅炉,经他的手,这汽船的速度比原来还快了一些。他们有的是贪财,有的是在我手上有把柄。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的家小都在英租界。敢跟我玩花活,全家老小谁都别想好。对他们来说,贩卖军用药品是死,贩卖鸦片也是死,没什么区别,所以不会太害怕。我给他们的钱比过去多两倍,那些外面雇佣他们的,也是干这行。跟谁敢都是干,不至于生出反心,至少眼下出不了事。”
“那将来你也得找人,光用他们可不放心。”
“那是自然。另一条汽船还在修理,这段时间我让乔雪帮我在寻找着可靠人手。她在租界人头熟面子大,一准能找到可靠的人。”
西凉有个女代战,她保孤王坐银安。
杨敏脑海里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红鬃烈马里这句唱词。乔雪确实有本事,也能帮大忙,老三怕是没法离开她。
她强迫自己不去考虑这些问题,又问道:“万一遇到鬼子怎么办?我看这船也很有些年头,能不能跑过他们?”
“这船虽然有些年头了,但是陈友发保养的好,我弄到手以后还特意做了大修。正经还能跑几年,锅炉又是新换的。日本人是穷骨头,水面缉私队的汽船用了小二十年,锅炉早该报废依旧舍不得换。只要不被堵在港口,水面上赛跑,累死那帮混蛋也追不上。我知道这批药关系重大,绝不会让它出问题的。”
是啊,比起自己和乔雪的那点小芥蒂,眼前这批药品以及药品能救的人才是正事。
杨敏收拾心思,回想着那位相貌平平,却让自己觉得光芒万丈的妇人以及她描述的悲壮情景,憧憬着这批药品可以挽救那些大好男儿性命,心中酸楚略微疏解。
再者为了这批药品,宁立言已经承担了天大的风险。一旦事发,性命都无从保全。老三装作无事,自己却不能没心没肺。他为自己做了这么多,自己不该再逼他。
机器声轰隆作响,满载药物的货轮咆哮着冲出码头,进入无边黑夜。杨敏脑海里此时只剩下宁立言的话:“只要不被堵在港口里,日本人就追不上它。”
如今它已经离开港口,大抵便可以安全了。老天保佑莫要被日本人追上,保佑着把药送到那些好汉手上,保佑着三弟也别忘了保佑乔小姐,办大事还离不得她
西凉有个女代战,她的恩情比我贤
王宝钏那满含凄凉与委屈的唱腔,在杨敏的脑内回荡。夜风寂寥,打破层层衣衫包裹,让她觉得遍体生寒
秋夜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