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晚会与宁立言的表演,都大获成功。一来是身份在那里,没人敢故意找茬二来两位主演的戏剧功底都不弱。宁立言是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的妙人,在京剧上下过苦功,唐珞伊的坤生更是造诣精湛不逊色于梨园名角。两人的配合堪称珠联璧合,一帮懂戏的华商都忍不住叫好。
等到后台卸妆的时候,宁立言夸奖着唐珞伊的本领,也纳闷她这身能耐的来历。唐珞伊笑道:
“我家是御医出身。祖上当初和各位内廷供奉往来密切,又是个好唱的主,很得了几出传授。这出珠帘寨,祖上是跟着谭贝勒一句一句学下来的,舍不得断掉,要家里子孙必须像学医术一样学会这出戏。我虽然是个女流,也不能例外,这么些年也算是学了些皮毛。”
“唐小姐过谦了。让您唱程敬思是委屈了,我给您贴里子才是。”
唐珞伊连忙道:“那可不敢当。今个这场慈善晚会,名义上是英国人为主,实际可是三少唱主角。我要是喧宾夺主,那便成了不懂事了。”
乔雪在旁接过话来:“你们啊就别你推我让了,赶明个再办一场,两人颠倒个位置,其他人不变。随便找个园子贴戏报,保证火爆。美中不足,就是宁太太不能来了。”
宋丽珠微微一笑,“乔小姐这话可说错了。要是三少的请帖,我肯定会来。慢说是为了灾民募集善款,便是为了一家人,我也不能落后不是?”
她边说边来到杨敏身边,试探着帮杨敏卸妆。后者微微一笑,说了一句“有劳了”。宋丽珠连忙说着:“不敢当。”不顾自己的身孕,诚惶诚恐地伺候着杨敏,仿佛是妾室伺候大房。
看到她这副样子,宁立言对于她的看法颇为好转,连忙起身来到杨敏身边道:“宋小姐身子不方便,这事还是我来吧。您要紧着卸妆,宁大少还等着您呢。一会追到后台来就不好了。”
“他敢?”宋丽珠眉毛一挑,还带着武生特有的飒爽英姿。“后台是有规矩的地方,有教养的人,绝不会随便乱闯。他要是那么胡闹,我早就不和他来往了,更不会嫁给他。”
看着宁立言帮杨敏卸妆,后者心安理得接受的样子。宋丽珠长出一口气,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忽然对杨敏说了一句:“杨小姐恭喜了。”
杨敏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宁立言却在此时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别乱动,乖乖坐好。”杨敏听话的不再挣扎,只隔了片刻,才颤抖着声音道:“宋小姐,你你也是场面上的人,很多话不用我多说。”
“敏姐原谅我这么叫,喊您杨小姐透着生分,喊您大姐又不成话了。您放心,我宋丽珠跑江湖闯码头懂得好歹,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是从我嘴里走漏半个字,就让我天打雷劈!我是真心实意为您高兴,也为着三少高兴。立德其实跟我说过,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敏姐。能看到敏姐幸福,我们都高兴着呢。只要您不怪我们就行。”
乔雪这时接过话头:“如今说这些都没用了,只要心里知道怎么做就好。我倒是听说,宁立德的工厂最近遇到点麻烦,被人放了火,烧了不少棉纱。还有人烧了宁家的货仓堆栈。”
宁立言一愣:“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报纸上没登,应该是被压住了。事情不是发生在码头上,你当然不知道。再说人家也不会告诉你。”
乔雪的话没说明白,但是宁立言心里有数。天津的地下世界,对于自己和宁家的关系已经有些耳闻。即便是不怎么太清楚的,也知道自己和宁家这帮人不对付。即便是在杨敏离婚之后,宁立言依旧保持着和宁家的敌对态度。
于他而言,这也算对宁志远的报答。毕竟自己和日本人纠缠不清,和宁家走近了,必然给他们带来麻烦。可是那些街面的混混以及帮会,体会不到里面的深意。即使不会刻意为难宁家,也不会替他们出头打抱不平。宁家那几个专门与帮会打交道的管家,多半也顾虑着自己和杨敏的关系,没给自己送信。
宁立言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情报工作还是有个疏漏。过去盯着华界,现在盯着租界。可是眼线还是没有铺开,好多消息未能做到先知先觉。看来军统学来的一身本领,还是比不得乔雪的能耐,自己真就离不开这个大美人帮助。
宋丽珠摇头道:“年月不好。关外的人往关里跑,遭灾的百姓也进天津卫讨生活,仿佛到了这里就有了饭门。又到了这个要命的时令,正是闯鬼门关的时侯。好端端的人,不知几时就成了倒卧。人到了这一步,行事便没了顾虑。原本家里也做了防范,雇了几个警察看门,设了个粥场,给大家一条活路。这事往年的惯例,三爷也是知道的。万没想到有人雇了这帮人去烧工厂烧仓库。他们穷的只剩一条命,便没什么可畏惧的,警察守在家里,也不曾到工厂看门。光指望工人,又如何抵挡。”
宁立言问道:“这事谁干的?”
唐珞伊道:“整个天津城,能做出这等行径的,想来也只有那些人。”
宁立言从行事手法上也能断定是日本人所为,但他必须搞清楚,具体是哪一方势力下的手。佐藤秀忠、藤田正信,甚至于内藤义雄,他们都有理由做这等事。
虽然这些人都是日本鬼子,在大方向上可以把他们归为一类。可是情报领域忌讳盲目,这种粗略的划分方式绝对要不得。
宋丽珠道:“我一个女人家也说不清,只是听你大哥说是日本人想要和他合伙经营他不答应,便出了这等事。如今这个世道,这事也算不上稀罕,华界的金店、米店都被人抢过。比起他们来,家里还算是幸运。只损失了一些钱财,人并未伤损。老爷子已经决定,家业逐渐南迁,不在这里和日本人纠缠。等到把小日本赶出中国,我们再回来。三少如今贵人事忙,万不可为这等事分神。再说您做得事情既是积德行善,也是个釜底抽薪的好办法。这些难民有口饭吃,也就不至于做哪些玩命的勾当,也是为我们帮忙。”
她看看宁立言,又微微一笑:“若是若是三少肯多来家里走动走动,老爷子便高兴了。等到我生了孩子全家就要南下,到时候家里人想见面,怕是就不容易了。”
乔雪在旁插话道:“大家想要聊天另找个日子,先去前面应酬。若是英国人等急了找人,可不会顾及后台的规矩。”
有伯纳德的面子加上精彩的演出,这一晚上光景收入的善款数目极为可观。伯纳德特意说明,只接受英国人以及华人的捐献,至于被邀请参加晚会的其他国家朋友,只是作为旁观见证,不会让他们损耗钱财。
这是新任领事的变相示威,暗示着大英帝国不会向日本人低头。作为慈善晚会上惟一的日本人,内藤义雄神色如常,仿佛成了个老糊涂没听出伯纳德的弦外之音,反倒是带头鼓掌。
等到募捐开始,宁立言带头捐了三千大洋,随后便来到人群里,直奔宁立德。对于这位兄长,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从小两个人便不亲厚,这不能算谁的过错,只是大家的出身决定了彼此的关系好不到哪去。再到大一些,两人又走了不同的路。
宁立德是个能继承家业的少爷,勤奋好学勤俭刻苦,乃是个标准的好孩子。宁立言则像个标准的败家子,任性使气吃喝玩乐。
哪个大家族里,都有他们这样的少爷,依旧不算稀罕。直到宁立德迎娶杨敏,两人便从路人成了仇人。宁立言对于宁家的仇恨达到顶点,对于宁立德更是恨之入骨。
自己期待着他倒霉,想要看他走背字被人收拾的样子。可是当这一切真发生时,却又狠不下这个心肠。
上次日本参谋的事如此,这次依旧。不过看在他成亲数年,未曾碰过敏姐一手指头份上,这次帮他也算应该。宁立言如是想着,一路来到宁立德面前。
他此时正搀着宋丽珠向外走,等到被宁立言叫住,才回过头来。
两兄弟见面,历来冷若冰霜,今天情形也不例外。宁立德平素温文尔雅,但是面对宁立言时,总是有些怒气。“宁督察,有事吩咐?”
宋丽珠掐了他一下,宁立德却没有反应。宁立言道:“我听说你的工厂被人放火?还有货仓也被人烧了?”
“一场小小的意外,不值得宁督察费心。再说,你是英租界的督察,华界的纵火案不归你管,就不用操心了。你经营好自己的事业,其他的事不必多问。我太太已经很累了,孕妇需要足够的休息,改日再聊。”
走了两步,宁立德又回过头来瞪着宁立言道:“宁督察有时间关心别人,不如管好自己。你也老大不该到了成家立业之时。纵然你自己可以不要脸面,也得考虑别人的名声,好自为之!”
说完这番话,宁立德拉着宋丽珠走出英国俱乐部大门,内藤义雄却如个幽灵一般出现在宁立言身后,微笑道:“兄弟情深,让人欣慰。你若是想要帮你的兄长,何不来问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