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霏细雪悄然落下刮在策马奔驰的萧虞的脸上,有些还从衣领处钻进了脖颈里沁凉一片。
可萧虞却恍若未觉或者是全不在意任身上的斗篷被风刮得飘摇而起任寒风从四面八方灌在身上。
“世子,世子……”
一声又一声的呼唤自身后传来,却是越来越远。
也是踏火麒麟乃是马中王者,阿青所乘坐骑固然也是万里挑一却又如何比得上它?
如今它虽不知主人因何突然准它撒开蹄子跑了但它心头本就躁动亢奋此时自然是由着自己的心意能跑多块,就跑多块!
阿青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搭在眼前遮挡风雪渐渐地便看不见自家世子的身影了。
眼见这雪越下越大,阿青心头一慌再次催马:“驾!”
可两匹马的差距却不是靠催就能赶得上的。
“世子世子”
可她也不敢停下只能拼命压榨自己的坐骑。
就在这时,嘚哒的马蹄声从她身后追上来她便听见瑞王世子问道:“阿虞呢?”
阿青心头一喜连忙伸手指了指萧虞消失的方向:“世子往那边去了。”
得了具体方向萧樗也不废话,催马极速而去。
阿青虽还是不敢放松,心下却终是定了。
她也曾听红鸾说过,瑞王世子与自家世子乃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别看两位世子见了面不是掐就是吵,真要有一个人出了事,另一个肯定不会放任不管的!
如今,瑞王世子既然追上来了,就定然可以安抚自家世子的。
萧樗是丝毫也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就被人赋予了怎样的期待的,但他既然追过来了,其目的自然是为了安抚开解萧虞的。
所以说,阿青对他的期待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阿虞?”
他寻到萧虞的时候,她正驻马于晋水旁,头上、身上、马背上,都已覆了一层霜白,目光茫然而嘲弄地望着早已结了薄冰的江面。
反倒是一气跑了个痛快的踏火麒麟不时打个响鼻,弹弹蹄子,试图引起主人的注意。
“阿虞。”萧樗策马在她身旁站定,担忧地唤了一声。
萧虞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便又转了过去,目中情绪骤然褪尽,只余一片漠然。
“你说,我们四个是不是很可笑?”萧虞突然问。
萧樗神色一顿,没有说话,气氛一下子就沉闷了起来。
萧虞却笑了,却笑得比哭都难看:“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笑,可笑,真是可笑!”她有些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恶狠狠的,却只有萧樗一人听得见,“他一道诏书将我们召入京城,空口白牙一句话,便将四个藩王世子困在帝都,一步也动弹不得!”
“阿虞!”萧樗低喝了一声,按住她的肩膀四下看了看,见并没有什么风吹草动,这才疾言厉色地说,“这种话是能乱说的吗?”
萧虞一抬手便甩开了他,满脸都是嘲讽:“阿樗哥哥,你果然比我识时务!”
萧樗面色一变,正要说什么,便听见了杂乱的马蹄声。他扭头一看,却是燕王府与瑞王府的人都追了过来,便扬声吩咐道:“何岩,阿青,你们都派个人,给今日死了马的那个送匹马过去。记得,一前一后去,把人身份弄清楚了,就说明日孤与阿虞会再赔千里驹。”
“是。”何岩立时便应了。
可是阿青却不吭声,只拿眼睛不住地看向萧虞。
萧樗见状,抬手推了萧虞一把:“诶,你的人我又使唤不动,你还不吱一声?”
萧虞吸了一口气,没好气地说:“还不快照堂兄说的做?”
“是。”阿青这才应诺。而何岩此时却已经吩咐了人去了。
萧樗又道:“你们散开点儿,守着别让旁人靠近了这里,我与阿虞多日未见,要说些体己话。”
何岩与阿青虽都担忧雪大天寒,恐自家世子染疾。但看着架势,劝是劝不住的,还不如让他们早说早完,早点儿回去呢!
于是,这一回二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应了,分工合作,吩咐两府的随扈各自分散,做好警戒工作。
而后,两人也都很有眼色地隐了。
“下来吧。”萧樗说着,自己先从马背上下来了。
萧虞再次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顺从地跳下马背,一把甩开了缰绳。
萧樗牵起她的手,笑道:“走吧,既然都到这儿了,就到碧水亭去坐坐吧。”
两人一个半拖半拽,一个半推半就,总算是进了碧水亭,稍稍躲避了风雪。
萧樗撩起斗篷一角,扫净了相邻的两个石凳上的雪片子,拉着萧虞便坐下了。
“你这是……后悔了?”他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萧虞冷笑:“呵!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萧樗也笑了,笑着调侃她:“这才在京城待了几天呐,你就觉得自己龙困浅滩了?要是有朝一日,你真的登上了帝位,怕是一辈子也出不了几次京城。你今日此举,莫不是后悔了那日向我表明的争位之心,却又怕我笑你,故意做给我看的?”
可萧虞却是丝毫也没有心情陪他玩笑。她嘲弄一笑,眸中郁愤难掩:“争?我实在是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好争的?非是我自负,我们这四个王世子,随便哪一个出来,都足够承担天下了。他若当真有意择储,何不早下定论?只要他下了明旨,谁还会抗旨不尊不成?这样不明不白地拖着,又有什么意思?”
自己一直遮掩的心思就这样被她明白挑了出来,萧樗神色讪然,无力地争辩了一句:“储君乃是国本,自然是要慎重些的。”
“得了吧!”萧虞白了他一眼,“那些外臣们不知道,咱们这些宗室里谁还不知道谁呀?当今至尊体弱而贪权,深以当年的景帝为耻。先前他觉得自己大限将至,自然是真心实意召我等入京看一看,选一个最合适的。可如今却又不同了……”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萧樗却已经听明白了。
自至尊病情痊愈之后,除却例行公事一般,让四个王世子轮流入宫学习政务之外,再没有让他们插手任何朝政。
更有甚者,在至尊还没有痊愈的时候,身体稍有转机,便给他们四个找了个老师,说是过了年便让他们四个去读书。
他们都多大了?
最小的萧虞都从碧水书院结业两年了,平日里在封地或掌兵、或理政,渐渐也能独当一面了。
可如今却又要他们去读书,不是明摆着告诉朝臣们:朕这四个子侄还不足以承担重任,有的学呢!
说到这里,连萧樗也忍不住蹙眉,沉沉叹了一声。
萧虞道:“你们三个倒是不用太过担心,毕竟三位王姑母都身体康健。但我不一样!我爹身体自来就弱,这两年更是每况愈下。这种时候,我身为王储却不在封地,久之必然生乱!”
说着说着,萧虞眼中便噙了泪,心头焦躁却又无可奈何。
看她这样难受,萧樗心里也不好受。他慢慢将她搂紧怀里,用自己的斗篷裹住,轻柔地抚着她的背安抚她,低声道:“你放心,此事尚未尘埃落定之前,燕王叔父不会有事的。”
便是燕王身体再不好,也会撑着一口气,等萧虞登上储君之位,或者是落败返回北疆。
若不然,他心爱的女儿岂非要无家可归了?
这个道理萧樗明白,萧虞自然也明白。
可是,这样心焦心燥地熬着,燕王殿下原本就不好的身体,更是会被拖垮。
只怕,真到了尘埃落定之时,燕王殿下立马就撑不住了!
但即便明知如此,萧虞又能如何?还是得像踏火麒麟一般,好好一匹驰骋疆场的战马,如今却连畅快地跑一跑都快成奢望了。
萧樗道:“你不要自责。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由不得我们选。从至尊下召的那一刻起,我们就都陷入被动了。”
萧虞趴在他胸前,泪水很快就阴湿了他一大片衣襟。萧樗亦是虎目含泪,却是昂这头努力憋了回去。
这个时候,他就分外埋怨萧澄:你说你早早成婚,自己生一个储君不就万事皆全了?
可再想想萧澄的身体,和他那要强又贪权的性子,萧樗就只剩无奈了。
他只能劝萧虞:“事已至此,你我别无选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风雪越来越大,可两人却都没有起身的意思,就那么坐在晋水边的亭子里,相互汲取对方身上的温暖,抚平各自心头的焦躁。
可平静终是要被打破的。
阿青小心翼翼地蹭了过来,低声道:“世子,徐太傅来了。”
萧樗立时蹙眉:“他来做什么?”
“你好像很不喜欢他?”萧虞说着,就要起身,却被萧樗揽着肩膀强硬地按了回去。
其实,她若真要挣脱,萧樗又岂能按的住她?但她不舍得伤了萧樗,便也只得随他去了。
萧樗这才满意了,对阿青抬了抬下巴,道:“既然来了,那就请过来吧!”
见自家世子没有反对的意思,阿青应了一声:“是。”便转身去请被拦在警戒以外的徐澈了。
其实,今日龙门山庄,徐澈也在场。
只不过,他身边还带着大侄女徐镜和二侄子徐巍。因听见外面惊了马,这两小只便闹着要出来看热闹。
可徐澈哪敢带他们出来?
因着大嫂杨惠翻过年就要外放了,而大哥徐炽入职大理寺,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夫妻二人商议过后,便将一双儿女托付给了徐澈这个叔父照看。
并且年前这段时间,就让三人互相适应一下。
因而,才有了今日徐澈带他二人一起来观击鞠的事。
至于外面惊了马,两个侄儿想看热闹这回事,徐澈是坚决镇压了。
开玩笑,若是跟着他的头一天便出了意外,让他如何向大哥和大嫂交代?
因而,三人都没出去,也就不知道惊马的罪魁祸首,就有燕王世子萧虞的坐骑。
也是等到外面的热闹都结束了,徐澈才从包间外经过的人的谈论中得知,今日燕王世子也来了。
他心头登时一喜,但还没等他寻到一个合适的拜访理由,便又得知:燕王世子因爱马受伤,负气策马而去了!
这下子,徐澈更是坐立难安,一时间在看着两个侄儿和去寻萧虞间徘徊不定,难以抉择。
徐巍是个老实孩子,看不出什么,徐镜却是个人小鬼大的人精。见叔父这番模样,徐镜眼珠子一转,便一脸担忧地说:“哎呀,燕王世子的坐骑必是万里也难挑一的。如今她既负气而走,必全力催马,也不知她那些随从追不追得上?”
徐澈一惊:是啊,若是随从们追不上,起不就剩她一个人了?胡闹,胡闹,真是胡闹!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帝都又不比燕京,她一个人在这京郊,得多危险呐!
见他已然意动,徐镜也就不再多说了。她心知自家叔父又不是傻子,这会儿只是关心则乱罢了,她若说得过多,难免弄巧成拙。
但她不说,却止不住徐澈自己脑补。
徐镜到底年纪小,还不大知事,徐澈却是知晓的。
虽说至尊已经名言储君之位要在四位王世子间择选,但帝都这一脉的宗室里,不服气、不甘心的可不止一个。
若他们之中真有那狗急跳墙、铤而走险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也恰在此时,外面细雪越落越大,击鞠园的管事一脸歉意地进来了,朝三人行礼道:“公子,两位小公子,今日这天气,击鞠赛怕是不成了。不过三位放心,今日这包间,下次击鞠赛之时,还是三位公子的。万望三位公子海涵。”
这可真是瞌睡了递枕头呢!徐澈又岂有不应之理?
他连道:“无妨,无妨。”送走了管事的,转过头便吩咐亲随,务必要将两个小公子送回家中,交到世子夫人手里。
徐镜心头哀嚎,也只能暗叹天公不作美了。
那边安排好了两个侄儿,徐澈便带了几个武艺高强的亲随,一路循着踪迹找了过来。
可离碧水亭还有一里地呢,就被瑞王府的人拦了下来。
瑞王府?
这么说,瑞王世子也在这里咯?
只要一想到这位对自己颇有敌意的瑞王世子,徐澈心头便总有不好的预感。
他和阿虞在一起,不会说我什么不好吧?
千万别觉得这是徐澈在危言耸听。凭着莫名其妙的直觉,徐澈就是知道,这瑞王世子之所以不待见他,就是因着至尊有意将他许给燕王世子!
眼见硬闯是不行了,徐澈只有老老实实地求见:“烦请禀报两位王世子,下官徐澈求见。”
恰此时,阿青与何岩巡到了这里。两人都认得徐澈,也都知晓翻过年这位就会成为自家世子的老师,怠慢不得。
于是,才有了阿青通报那一幕。
待徐澈走入警戒范围之内时,远远地却只看见瑞王世子一人坐在碧水亭中,不由心头纳罕:阿虞呢?阿青既然在这里,没道理阿虞不在呀!
等他再走得近了,才看出来瑞王世子的斗篷里,还裹着一个人。
不用猜,那人肯定就是燕王世子虞了。
徐澈脚步一顿,不由心头泛酸:他与阿虞,都没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
但他也知晓,萧虞与萧樗自小便同在陇西碧水书院一块儿读书,乃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彼此间又是堂兄妹,比旁人更加亲密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知晓是一回事,释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徐澈上前,拱手施礼:“下官徐澈,见过瑞王世子。”
而后,他便起身,笑着唤了一声:“阿虞。”
没错,徐太傅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挑衅萧樗:看,无论你心里怎么想,阿虞就是乐意与我亲近!
萧樗眉毛一挑,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是当着孤的面儿就敢勾搭孤的妹妹?徐太傅长进不小啊!
他嘲讽一笑:“不愧是要为人师表的人物,徐太傅果然知礼守礼。”
徐澈略有些尴尬,却还是道:“瑞王世子说笑了。只下官与阿虞之间,又何须许多虚礼?你说是吧,阿虞?”
被直接问到了头上,萧虞就不能再装聋作哑了,用食指点了点萧樗的胸膛,示意他松开自己。
先前萧樗之所以不肯放手,就是为了隔应徐澈。如今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了,他也就爽快地松了手。
萧虞胡乱地抹了抹眼角的泪渍,从萧樗怀中抬起头来,笑问道:“这样的天气,阿澈怎么到了这里?”
这一声“阿澈”,便是默认了方才徐澈的话。
徐澈面露欣喜,萧樗却是凤眸一厉,更看这位徐太傅不顺眼了。
徐澈笑道:“我听说你一个人策马跑了,放心不下,这才追了过来。却不想,瑞王世子在此,却是我多此一举了。”
萧樗立时便抓住了他话里的破绽:“如此说来,先前徐太傅也在龙门山庄咯?”
在却早不现身,此时却来充什么殷勤?
徐澈苦笑一声,解释道:“先前的确是在。只不过,今日里受了兄嫂之托,带着两个年幼的侄儿,下官实在是不敢领着他们出去看热闹。”
所以说,我先前虽然是在的,却根本就不知道阿虞也在呀!
萧樗闻言,“哼”了一声,便算他过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