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澄是自睡梦中惊醒的。
听到动静郑麟小心地掌了一盏孤灯凑过来,低声问道:“至尊可是魇着了?”
萧澄满头满身都是冷汗由于起得猛头脑尚有些眩晕。他身上的锦被已滑落到了腰间也幸好寝衣厚实寝殿内的温度也够高。
任郑麟拿着干爽的松江布为他擦拭汗水,萧澄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玄红的帐幔,喃喃道:“梦到了许多从前的事。”
那时母亲尚在,他还是个日子过得颇为悠闲的皇太子。每日里除却完成学业最喜欢的事情还有两件。
第一是跟随母亲临朝听政
第二便是与阿霏在一起的每一刻钟。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一辈子都在一起他自然也不例外。
那时的阿霏呀,十分的大胆寻找机会便要戏弄他一番每每令他面红耳赤又羞又喜。
母亲尝尝私下与他打趣:“你这个媳妇儿呀,颇有你父亲的风范!”
“哎呀娘!”他颇为羞窘地喊了一声嘴硬地为自己找补颜面“什么媳妇儿?八字都还没一撇呢。那个野丫头……哼!”
最终,他却也不舍得真说一句她有什么不好。
纵她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又如何呢?他喜欢不就是了!
或许一语成谶,他与她之间,就真的再没划出八字那一撇。
就在他登上帝位的第四天,河内郡传来消息:前去赈灾的卫国公世子宋霁不甚沾染瘟疫,不治而亡。
一瞬间心弦崩断。
那一刻他便知晓:上苍不允,他们两个,终究无缘!
其实,他可以下旨立英国公三子继位世子。
毕竟,几乎所有人都知晓,英国公次女宋霏,是先帝自小便为他定下的皇后。
可是,他不能。
他想要所有人都看看:即便病弱不堪,他也有能力、有心性做个明君!
而明君是不能有污点的,更不能授人可攻之柄。
再则,渐通人事的年轻帝王已经懵懂地意识到,男女之间的床帷之事,对于他的身体来说,也是一种负担。
当然了,除却这些私心不谈,他若真的立宋霏为后,以其弟为英国公世子,就是在公然挑战大晋推行多年的“嫡长嗣”继承制。
更因宋霏是女子,而他是天子,亦有可能动摇“男女平权”这项国策。
这种种的原因压在心头,连他自己都险些分不清,究竟是哪一个更重一些?
无论如何,英国公长子不幸离世,宋霏身为其次女,理应继世子位,扛起国公府的重担。这是整个帝都的勋贵官员们都在关注的事。
他们都在等着看他如何解决!
是顾念与宋女公子多年的情谊,挑战礼法还是遵巡礼法,负了宋女公子?
他的阿霏呀,从不会让他为难。察觉他态度有异的那一日,她便主动请旨,自荐为英国公世子。
“世人总该知晓,非是至尊凉薄,而是臣为家族而负至尊。”
“世间多贤女,臣预祝至尊与未来尊后琴瑟和鸣……儿孙满堂。”
“阿澄保重,阿霏告辞了!”
她转身而去,背影决然。他想要自御案之后起身,追上她,抓住她,让她不要走。
可或许是压抑得太久,便是梦中也力不从心。
他一动也动不了,一言也发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跨出大殿,背影渐成一线,彻彻底底走出了他的人生。
徒劳挣扎,骤然惊醒。
目之所及,是帝王专享的玄红色帐幔,再不是做储君时常见的朱红。
是呢,他已经……不是那个诺言轻许、一生轻付的少年太子了。
郑麟倒了一杯温热的蜜水来,声音柔和:“至尊,喝点儿水,压压惊吧。”
他闭目一叹,接过玉碗饮了几口。温热的水流滑入喉腔,勉强驱散了自内而外骤然升起的冷意。
“什么时辰了?”
“回至尊的话,才寅时正了呢,至尊再睡会儿?”
“已经这个时辰了啊!”萧澄又怔了片刻,“罢了,起吧。”
郑麟劝道:“今日里宗亲们来得完,至尊好歹再睡会儿吧。”
萧澄摇了摇头:“不了,朕实在是睡不着了。”
郑麟见劝不住,只得回身召了小太监掌灯、打水,亲自服侍了萧澄洗漱。
“至尊今日穿哪一件?”
七八件颜色、款式、绣纹各异的常服被小太监们捧着,一字排开,供萧澄挑选。
萧澄略看了一眼,指了件朱红绣玄鸟的:“今日年节,该是喜庆一点儿。”
待穿戴整齐,萧澄又望了一眼等身的琉璃镜,见镜中之人脸色蜡黄,眼下青黑,不由蹙眉:“取些脂粉来。这样的好日子,没的扰了人的兴致。”
他不想对任何人示弱,也无需对任何人示弱!
郑麟不敢怠慢,命小太监取来了特制的脂粉,一点一点儿给他抹匀了,遮住了一切不好的状态。
见镜中之人精神了许多,萧澄露出满意的笑意:“走,回万安宫。”
“是。”
殿外早已备好了肩与,小太监们掌着灯,一行人浩浩荡荡而去。
这得得至尊幸驾一夜的端本宫,也有人迅速撤走了一切违制的东西,恢复成了它原本应有的模样。
收拾东西的小太监忍不住和同伴嘀咕:“也不知,将来是哪一位能入主于此?”
“慎言吧!”同伴瞪了他一眼,“这种事情,岂是咱们能够议论的?”
小太监悄悄吐了吐舌头,嘿嘿傻笑,得到同伴一个白眼。
同伴左右看了看,见大家都在干活儿,没人注意到他们,便又低声提点了两句:“在这宫里,要想活的长,就得多带耳朵,少带嘴巴。要不然,化人场可给你留着位置呢!”
为怕他不长记性,那同伴是刻意往重了说,果然便吓得他缩了缩脖子,满眼惊惧之色。
见吓住了他,同伴又安抚道:“你只要好好干活儿,不搬弄口舌,掌事的公公们心里明镜儿似的,不会为难你的。”
那小太监连连保证:“哥哥放心,我往后,都听您的。来,哥哥歇一会儿,这点儿事儿,我一个人麻溜儿就弄完了。”
“去你的!”同伴笑着拍了他一巴掌,“快干活儿吧!”
“诶!”小太监应了一声,卖力地擦起了桌子。
那同伴看着他,暗暗摇了摇头:这是个看着机灵的蠢货。
由于没有深交的意思,这个入宫已有两年的宦官也就没对那小太监说得更多。
比如:在没有后台的前提下,最好不要搅和到大太监们与女官们的争斗里。要不然,再老实、再能干也百搭!
待萧澄回到了万安宫,已是卯时初了。
他下了肩与,抬头看了看已大亮的天色和露出半张脸的太阳,对郑麟道:“今日倒是个好天气。”
见他终于从那股莫可名状的郁色中脱离出来,郑麟暗暗松了口气,喜气洋洋地说:“今日是过年呢,天宫也作美!”
说话间,一行人已进了披香殿。
殿内也早已拢了火盆,焚了熏香,让人一进去,便散了一身的寒气。
郑麟道:“昨日里散的晚,今日宗室各王公都不会太早入宫,至尊还是再躺躺吧。”
“这回你可猜错了!”萧澄点着他一笑,“你可敢与朕打个赌?”
郑麟笑道:“至尊要是有兴致,那老奴就舍命陪天子,赌上一赌。只是不知,至尊要赌什么?”
萧澄道:“朕就赌半个时辰之内,必然有人入宫。”
他说的极为笃定,让参照以往经验的郑麟都不免迟疑了起来:“那……老奴就赌这半个时辰之内,没有人来。”
这老倌儿浸淫宫廷多年,很快便想通了关节:今年这变故,只能是出在四位王世子身上了。只是不知,至尊要赌什么彩头?可别所弄人才好。
他正想着呢,就听萧澄道:“既是做赌,总得有彩头。唔……若是你输了,就输给朕三个月的月钱。朕输了嘛……你不是喜欢烟叶子吗?朕记得前些日子穆王侄进上的上好云南烟叶子还剩两盒,就赏你了。”
郑麟眼睛一亮,原本只是陪至尊玩笑,无所谓结果的。如今他可是真心期盼四位王世子都起得晚些了。
见勾起了他的兴致,萧澄勾唇浅笑:这样才有打赌的氛围嘛!
为了更有氛围,萧澄还特意吩咐了,将沙漏搬到了两人身旁,以便随侍能了解时间的流逝。
这样一来,等待就显得更煎熬了。
不过,这一对主仆都是经年磨出来的耐性,在这方面是谁也不输谁几分,倒也不觉有什么了。
萧澄老神在在地抿了口姜糖水:“朕可是赢定了。”
“至尊这话可别说得太满了,”郑麟难得不顺着主子一回,“依老奴往年的经验来看,诸王公入宫,至少得到辰时初了。”
萧澄道:“今时不同往日咯!”
想到那几位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王世子,郑麟心头也有些惴惴。
可就这么认输,他又舍不得那两盒烟叶子,暗暗祈祷之余,嘴硬道:“闲话休提,老奴还是陪至尊等等。”
大约过了一刻钟,便有专门候着的小太监小跑儿进来。
郑麟心里“咯噔”一声,默默哀叹:咱家烟叶子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