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年仅八岁的徐镜第一次明白何为“上心”,明白这世间之事不单单是有据可依便足够的明白这世间从不是非黑既白。
总之燕王世子的言语对她的三观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也解开了令她迷惑许久一直想不通透的问题。
“便比如在书院之时,你在同学之间主持公道当然没错。可同为学子你年纪又不比他们大,他们凭什么服你呢?”
徐镜不服的反驳:“我是依据学院的规章的。”
她一进碧水书院便将书院七百二十三条规矩尽数背熟了此后所行也没有一件是徇私他们凭什么不服?
“阿镜!”徐澈清喝了一声,“你的礼节呢?”
徐镜本就心中委屈,却见叔父非但不来安抚还训斥她,心中的委屈更多了十倍。
但她到底比一般小孩子有自制力虽然心头郁愤却还是蔫蔫地对萧虞道:“阿镜失礼了望世子恕罪。”
萧虞瞪了徐澈一眼,要怒不怒地嗔了他一句:“你闭嘴!”
在他面前萧虞从未露出过这堪称娇软的情态徐澈但觉心神一荡便不知今夕何夕,呐呐道:“我……我……”
这副呆傻的模样,引得萧虞忍不住一笑,睨了他一眼:“出息!”
然后,徐澈便也跟着她笑了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了。
被迫围观了这一幕的徐镜不知为何,只觉得那种没吃就饱了的感觉又来了!
她在萧虞怀里仰起头,看了看世子表姑,又看了看自家叔父,心头那股郁愤也不觉淡了些。
真是奇怪。
她想。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听萧虞道:“我们两个说话,不要搭理你叔父。”
说话间,他们已不知不觉走回了鹰扬殿。而萧虞竟也毫不顾忌,抱着徐镜便进了书房。
不同于方才带徐澈赏画而去的外书房,这一回萧虞带着他们进的,是平日里不对外的内书房。大部分时候,她与于鹤或萧璇商议各类要事时,都是在这间书房里。
知晓这是鹰扬殿的内书房,徐澈有些紧张,也有些委屈。
紧张的自然是能够更进一步地了解心上人的私密委屈的却是心上人将此地展于他眼前,却不是因为他。
萧虞可没注意到他那点儿小情绪。进了屋,萧虞将徐镜放下,一边吩咐阿青拢炭盆、上茶点,一边亲自点燃了香炉,又往里面加了两块香料。
无论她走到哪儿,徐镜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虽然没有开口打扰她,眼中却露出明晃晃的渴望。
自休学回家以来……不,应该是自陇西碧水书院转学去寿春读书起,她心中便有了解不开的疑惑。
可是,无论是父母、叔父,还是慈爱的祖父,都觉得她还小,这些东西不该她明白,只是安慰她:“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她不知何时才算是长大,也不明白为何就非要等她长大。
如今,终于有一个人肯告诉她缘由,她又岂能不急?
萧虞也不为难她,待阿青带人送了差点之后,便拉着她在上首同坐,并以眼神制止了要出言阻拦的徐澈。
那个眼神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只一眼瞥来,徐澈便觉整颗心“噗通、噗通”直跳。心虽然还是他自己的,却根本就不受他自己控制了。
他不由摸了摸心口,又看了看萧虞,暗暗道:恐怕,它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所以才一遇见阿虞,便不听我的话了。
按住了徐澈,萧虞拉着徐镜在上首坐好,笑问道:“你不明白为何他们都不服你?”
徐镜点了点头,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明白,明明我是对的。”
“你的确是对的。”萧虞道,“可是,是谁给了你执刑的权利呢?”
“我……”徐镜哑然,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觉得身为书院的学子,就应该维护书院的制度。
却原来,是她想错了吗?
燕王世子却又肯定了她:“身为学子,你维护书院的制度,这当然没有错。”
“那……”徐镜更加迷惑了。
萧虞道:“可是你便不曾想过吗?既然书院有了制度,便必然有专门维护它的人,又何须你来越俎代庖?”
“有吗?”徐镜满脸迷茫,“可是,根本就没有人去管呐!”
无论是学生打架,还是弱小被欺凌,都没有一个书院的人来管。
萧虞心下明了:管这方面的人不过是惧于权贵,不敢出头罢了。就像是她与萧樗当年在陇西碧水书院横行霸道,还有她多数时候休半年学半年的,都没有一个人对此表达任何异议。
毕竟,不是每个执掌规则的人,都是卫敬公和卫宪公。
即便是这两位,也未必事事都不违背律法。他们从不违背的,只有“上心”。
所谓法家拂士,不外如是!
也就是徐镜家世够好,背景够硬。若不然,她在学院那番作为,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又岂是简单的一个“休学”就能平息的?
但这样的龌龊,便是萧虞再看好徐镜,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就告诉她的。
因为,这种事情,还是要亲身经历了,记忆才能更深刻。
“你若想管,也不是不行,只需先得到了书院高层的同意即可。若有了他们的支持,你那些同学纵然有不服的,也不敢表现出来。”
徐镜若有所思。
萧虞再接再砺:“就比如令先祖,若无在位的文帝与康帝支持,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服的大有人在,怕是一件也成不了。”
一件也成不了自然是夸张了,但若想让徐镜明白“上心”的重要性,夸张一些又有什么?
“不但是令先祖,也不但是法家行事。自古以来,无论是哪家哪派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首先要面对的,都不是该如何行事,而是该如何取得上心。”
徐镜默然不语,眼中透出挣扎之色。
很显然,这番话对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这个一直自学法家的小姑娘,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世间的一切都该有规则,而世人按照规则行事,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但萧虞的话却让她意识到: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做规则的制定者的。
“上心?”徐镜呢喃。
“对,上心。”萧虞道,“在碧水书院,书院高层的心意便是上心在卫国公府,卫国公的心意便是上心在这燕王府中,家父不在,所谓上心便是孤的意愿在这大晋天下,至尊的意愿,便是上心!”
徐镜有些明白了:“是了,因着有祖父支持我,所以我院中那些奴仆才会惧怕我,不敢违背我,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若是他们不合我的心意,我也可随意处置,不会有任何人不服。哪怕,我比他们年幼许多。”
她模模糊糊地想:尝听祖父与父母说,燕王世子便是未来的天下至尊。若是……若是我得了她的支持,将来是不是就能制定让天下人遵守的规则?
猛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徐镜在萧虞眼前站定,仰头灼灼地看着她,问出了一句令徐澈喷茶的话:“世子还需要门客吗?徐镜自荐。”
“噗咳,咳、咳、咳、咳……”
徐澈手忙脚乱地放下茶盏,抖着手从怀里掏出手帕要擦脸。
但他将手帕举到眼前,发现掏出的是一条烟紫色绣君子兰的之后,又眼神慌乱地塞了回去,换了另一条出来,三两下擦干净了脸,斥道:“阿镜,莫要胡闹!”
萧虞略有深意地瞥了一眼他藏绢帕的地方,笑得意味深长:若她没记错的话,方才那条烟紫色的,正是二人初见时,她丢掉的那条吧?
这人……真是的!
虽是如此嫌弃,萧虞也不得不承认,得知自己的东西被他贴身收藏,她心头不可遏制地泛起了一股甜意,语气也下意识地温柔了许多:“你吓她做甚?”
徐澈并不知晓自己的秘密被人给发现了,所以还能板正了神色说话:“她今年不过八岁,除了读过几本书,还会什么?自荐为门客,亏她说得出口!”
徐镜不服:“在刑法上头,我总比叔父强得多。”
“你……”徐澈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着萧澄表露出的那点儿心思,徐澈自幼便是按照“名士”的标准教养的。
何谓名士?
不慕权势、淡泊名利,视金银为阿堵、视权力如累赘。
这样一个人,自然是看不上那些法家拂士的。
纵然先前因着萧虞之故,徐澈头脑一热找徐镜要了酷刑二十八法,他也只是看到了第三章便看不下去了。
毕竟,无论是将活人片成肉丝,还是把人骨头敲成粉末,都大大地超出了徐澈的承受范围。但凡想想,他便要吐了!
在这方面,他的确是不如年仅八岁的侄儿。
可名士虽都心性豁达,却也不是全然不爱惜颜面的,特别是在心上人面前,你要他如何承认?
“好了,好了。”萧虞忍着笑为他解了围,“阿镜,不是孤看不到你的才学,只是你如今终究年岁尚轻,卫国公是不会同意的。”
徐镜却道:“也就是说,若祖父同意了,表姑也就同意了?”
被她钻了空子,萧虞虽有些错愕,却也觉理所当然,自然不会气恼,只是笑道:“待你说服了卫国公再说吧!”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徐镜却不上她的当,固执地问:“是不是祖父同意了,表姑也就同意了?”
萧虞看了徐澈一眼,含笑道:“若是卫国公同意了,孤这燕王府,也不介意养着你。”
这就是同意了。
徐镜大喜:“如此,我们便告辞了。”
说完,她便回身拉着徐澈:“叔父,已经叨扰了这么久了,咱们也该告辞了,表姑还有别的事情呢!”
徐澈:“……”
坑叔啊!
可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还能如何?只能顺着侄儿的话起身告辞了。
“今日讨扰良久,这边告辞。在下改日再行拜访,还望阿虞不要据我于门外才是。”
这一句,他说得遣卷又缠绵,满满的都是不舍。一时间,叫萧虞也生出了不舍之意。
“怎会呢?”萧虞道,“阿澈若来,我必扫榻相迎。”
在徐镜的催促下,徐澈依依不舍地离去了。而萧虞收拾过了自己的情绪之后,便吩咐阿青:“去请于长史与阿旋哥过来。”
先前因徐澈拜访而搁置的事,总该议一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