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湄蓦然回首,就见一条熟悉的从云间拖到凡尘的长鞭。她登时冲出宿主的枝蔓,奔上前扑进对方的怀抱:“你怎么才来……”
“海棠正在历十万年大劫,走脱不开,这不,子冉君一说你这的事我就来了。好在现下姐妹们回来个七七八八,不至于无人给海棠护法。”
桐素一把接住梅湄,长鞭在雪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傻湄湄,精神动荡不是说着玩的,幸好不是在东林,否则……”她咽下后话,伸手戳了下梅湄的脑门,“你这脑子都在想什么!那什么娘子是个凡人,你是位修行六万多年、清高孤傲的梅仙,何时连个凡人也要计较了?”
“你……不会抓我回去吧。”
郁结的心绪被桐素的乍然到访冲散,梅湄快速退后几步,浑然忘了是谁刚才一股脑冲出去投进了桐素的怀中的。她手摁在腰间的蛇匕上,像是准备好了下一刻如何逃离,又不敢明着反抗,挤出个笑:“我,我还能支撑不少时候,这点动荡算不得什么,何况你答应过……”
“不错,还记得我要你好好休息,也记得我应承过让你在凡间待到子胥君历劫完成。”桐素哭笑不得,“这也说明,我让那子冉君带的话他带到了。”
“我……”
“我答应的,不会反悔。只是担心你没有……”桐素像是意识到自己即将在光天化日下提到对方失去梅仙仙位的事,忙换了说辞,“西池的庇佑,也没有仙体傍身,会遇到麻烦。”
“……不过我的担心也没错,子冉君那个混账,打一架还不能让他好生照看你,竟说些浑话引得你神思不安。你不知道我听说你在那个什么庭出了状况有多着急,可他竟然告诉我,这是凡间十多天前发生的事!要不是图他往来方便,阴曹又是个大招牌,真想再揍他一回。”
“桐素——”梅湄轻咳一声,打断了桐素义正言辞的“宣战”。
前有誓言、旁边有桐素,因而她没有回头看应该还坐在石桌旁的子胥君。
反正他也听不见。
“凡间一世的确不过天上数十日,可他们已经相识了不止十世了,算上中间过度的年份,恐怕穷尽我余生所有的时间也难追上。”哪怕蛇匕在掌中微微颤抖也无法阻挠梅湄此刻要说的话,“我只是觉得,寻了一万八千年的仙缘,有些累了。”
“……其实,现在这样真的很好,待子胥君历劫一了,我们把这事儿说个明白,我就带着这株梅回西池,养它个一两百年,看看能否超过我那满苑的其他梅花。若是可以,就定她做我的接班人,若是不可以,就从西池梅苑的梅里挑一株上乘的,到时候就要麻烦你继续帮我盯着它了,至少别给我们历任的梅仙丢份呐。”
说到这,梅湄自嘲地一笑。
“……我也算不得什么梅仙了吧,要是我有生之年寻不回……也要麻烦你……我真是个拖……”
——累。
“不许说!”桐素一鞭子抽在空中,疾言厉色,“累了就不找了,西池那么大还容不下一个你吗?这株梅就算暂时赶不上那些活了千百年的仙株,我也会和你一起好好养着它。你的眼光从来不差,终有一日能叫它绽放光彩,说不定脱了本体成了仙胎还能生的同你一般好看呢。”
梅湄勉强一笑,正要说两句软和话,将这段令桐素不大欢喜的大实话盖过去,就听到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穿过矮墙、苑门,直抵背脊薄凉处。
“殿下,殿下,不好了,小薄……啊不,小赵娘子落水了!”
梅湄骤然回身,情急之下竟忘了举袖遮住视线。
十多日精心维护的誓言,就在现下,被难以言喻的迫切彻底击碎!
她清晰地看见子胥君那双黑红萦绕的眼睛,在闻说消息的那一刹散发出森凉的寒意。
她清晰地看见他攥着茶杯的手上隐约暴露的青筋,是紧张,还有深切的担忧。
“别管他们,”桐素一把扯过梅湄,“我和你说说西池的事,就最近发生的。”
“何处?备马。”子胥君沉稳迅捷地起身,迈步走出庭院。
被滞留在石桌上的茶还冒着飘渺的白汽,显得无助而孤独。
明明这二人是同一时间说出的话,可真正入了梅湄的心,叫她倾身向前的,还是子胥君。
他要赶去救人,她想随他同去。
“我去看看。”
“湄湄,”桐素伸手一挥,长鞭陡然出现在了梅湄的必经之路上,“没必要!我们不能干预凡间事,不要为了俗尘爱恨破了天规戒律,不值当。”
“不是干预,”梅湄摁住蠢蠢欲动的蛇匕,防止它一心护主而冲出去和漂浮的长鞭对峙,“我只是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你要看,我可以使用破风镜,让你在这儿就看个一清二楚。去了能有什么用,既无用,为何要去?”
眼见子胥君即将越出东宫,踏马而去,梅湄皱了皱眉,脱口而出:“桐素,你不懂。”
“湄湄!”桐素指尖一动,长鞭如风雷奔袭,将梅湄捆了个结结实实。
“……什么懂不懂,不管懂不懂,你都不能去,去了就有可能做傻事,我不会给你一丁点的机会行差踏错。关于结仙缘,关于子胥君,关于这劳什子十世因果,这些天,这么多天,你究竟想清楚了没有!不要自欺欺人,也不要站在迷雾边试探这雾霭有多深能不能令你趟过去!”
“……湄湄,你看着我,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被桐素捆得像根树枝,还能做什么?
梅湄努力挣扎了两下,却是徒劳。
对方是西池的执法者,能管教诸多仙草花木,而她不仅是对方手下的花仙,还是个丢了仙位的仙,如何能同对方抗衡?
倘若换了子冉君在此,姑且不论他会否让自己随子胥君去,便说“拦”这件事,自己便有无数种方法借凡间的花草脱身,就算因为失去仙位辅佐,最终依旧逃脱不了被子冉君逮到的命运,但至少能拖延一段时间。
可眼前的是桐素,是她在拥有仙位时就要避让三分的桐素。
“那……你解开我,我会好好说。”梅湄笑了笑,暂时服个软,不丢面子。
有些掏心窝子的实话她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如何说起,便准备随意寻个由头搪塞过去,是搪塞桐素,也是搪塞自己。
譬如,她只是想亲眼透过凡间事,了解子胥君对这小怜姑娘,也就是小薄娘子,到底是怎样一种情愫。
譬如,她还不是子胥君正儿八经在石像前结定的仙缘对象,不会为了什么情爱名分昏头,做出有违天规戒律的污糟事。
——她不是花疏仙子。
——子胥君也不是天淡仙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