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湄记得子胥君也说过,他有办法找到仙位,只是缺一个线索,而这个线索,入梦,八成就能找到。但碍于她状态不佳,入梦的危险性太高,最终只能不了了之。后来他们又经历了大殿传召、天帝请见,就一直耽误到了现在。
兴许是这段时日子胥君的陪伴抚慰了入梦留给她的后遗症,而今再回想起入梦时的场景,梅湄没有再沉湎于天淡仙君和花疏仙子的过去,仅仅是心口“突突”地跳动,一阵一阵地,绞缠着密密麻麻的疼痛。
可有些路,她合该一个人走。
有些重担,她只能一个人扛。
“你就不想知道梅仙为何受到诅咒?”天帝看她沉默良久,稍加提点道。“仙位丢失也好,诅咒也罢,都和数十万年前的那段故事有关。若要解决问题,总得知道问题的源头是什么。五殿阎罗跑遍三山五岳寻法子,或还不如你入梦一观更有效率。”
“陛下不必再劝。”梅湄一展笑颜,“为仙位、为西池、为天下数万万梅花来日可期,臣都当尽力一试。”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尘埃落定,势在必行了。
天帝藏起意得志满的惬意,低头变出一块青木令牌,递给梅湄:“这是星宿令之一,你拿着。万一在梦中遇到什么烦忧,随时捏碎,孟章神君和其下辖东方七宿会放下手头的一切事务,即刻赶赴。”
他已经钦点了仙官相助,此时梅湄再讨要别的什么天庭仙家,就有“狮子大开口”、不知好歹的嫌疑了。
索性梅湄也没相求天庭之意,为了安天帝的心,她信手接下令牌,好生揣进怀里,装得像是视若珍宝。
“承天帝盛情,臣不敢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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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藏书阁的时候,梅湄托着笑,没给人看出满怀的心事。
“子冉君已经回阴曹报信了,临走前跟我说——五殿不在,你有任何问题尽管找他。”
“我们也回去吧。”梅湄冷不丁冒出一句。
海棠一怔:“回哪儿?西池?”
“嗯。”梅湄点了点头。
即将走出天庭的地界,不再直接受天帝的辖制,巡视的天兵也不如里头那般戒备森严,她低声和海棠咬起了耳朵,将藏书阁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个透彻。
敞朗天风刮过,海棠仙子竖起云屏阻隔,顺带一拉梅湄上了游云,直奔西池。
趁着风声呼啸,云雾遮挡,梅湄分析道:“这事怕不仅仅是‘入梦’这么简单。”
“天帝明知我仙位有失,精神不济,入梦的风险太大,又没指定继承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别说能不能找到仙位了,就算找着了,谁能承继?到头来还不是令梅花……”她紧了紧眉头,攥住袖口,“消亡殆尽,群芳除名。”
“别这么说——”海棠见梅湄责难自个儿,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羽化也不是你能掌控的,是仙位不长眼,看不出我们梅湄仙子有天大的福气,能从羽化的命数里挣出生机。”
“哎,不谈这个,不重要,都不重要。”梅湄脑门发热,各种思绪错综交杂,犹如吊着一颗心拴在悬崖上,闷闷的,踏不到实处。
从前,她待在西池,不需要介入这些纷争,活得快活自在,每天只考虑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睡,怎么在羽化之前传承梅仙的仙位。
现在,她踏足了阴曹,上朝了天庭,丢失了仙位,明面上除了入梦,再没什么忧心,实则搭着子胥君和阴曹的船,连累西池,和北山的你争我夺搅在了一起。
梅湄沉下心来,撇除扰攘世道忧患,唯独留下藏书阁里发生的一幕幕,仔细回顾、揣摩天帝说过的话。
话本……
天规……
仙位……
入梦……
子胥去北山……
西池的帮助……
天庭的仙官……
他时而疾言厉色,时而谆谆温切,有如凡间话本子里最好的猎手,打一棒子给颗糖。她应付是应付过去了,可真的,逃出天帝设计的“陷阱”了吗?
“海棠姐姐。”短暂的寂静里,梅湄蓦然抬起视线,“我如果把入梦的决定告知桐素、告知西池,姐妹们会下东林,耗损修为也要保我顺利出梦吗?”
“想什么呢!当然会。你羽化那日大家不就轮番守了好几天嘛。”
“那……如果子胥出事,你们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帮忙吗?”
“嗯……只要不违反天规戒律,能帮的,肯定是会帮的,你还不知道桐素那个护短的性子嘛。”
梅湄好似抓到了什么头绪:“耗损修为,就需要时间来恢复。魔界和天庭的征伐一触即发,子胥被派去北山,是有拒婚抗旨的罚戒成分在,但难保天帝不存着削弱阴曹势力的目的。”
“如果,只是如果,天帝为了防止我西池和阴曹联姻后守望互助,想借‘入梦’的手,调走我西池的生力军、降低我西池实力,再对魔界用兵,那子胥是不是避无可避?这场损耗,对我西池来说,是不是……”
她一时混乱而紧张,词不达意。
“……很委屈?”
“没发烧呀。”
海棠仙子贴了一下梅湄的脑门。
“你和我认识的那个梅湄,好像……不一样了。”
“曾经的梅湄只问一日三餐,只闻朝露夕花,能不出西池就不出西池半步,用‘清贵闲人’四个字形容最合适不过。”
“之前在阴曹,我看你对六殿卞城那般凶狠的人物也能果断出手,还甚感欣慰,再加上你家那位五殿也不是省油的灯,就觉着日后有仙家欺上门来,也不必再担心我们宝贝似的守了六万多年的梅湄仙子吃了亏去。”
“可现在我发现,这不是欣慰不欣慰的事儿——”
“你是入梦时经历了什么吗?还是在凡间见过什么?又或是被阴曹理的那些劳什子官司洗了脑?”
“不过,”海棠仙子欢喜一笑,“不管怎样,我很高兴。”
这句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梅湄尴尬地笑了笑。
在藏书阁里天帝问她话本子讲得如何,她自己似乎也说了句——“不过,臣很喜欢。”
难不成她这一身“引以为傲”的怼人本领,竟是受海棠姐姐的熏染而不自知?
“乐天的梅湄是好,无忧无虑,动静皆宜。但现在的梅湄才是我西池的梅花仙子,受得起世间评议,当得起万古长青。”
这轻柔的赞誉来得太过突然,如一口梅花茶润进嗓子里,止住了梅湄的思考。
在第十殿对簿公堂没有露怯,在第一殿上下应承没有露怯,在藏书阁觐见天帝没有露怯,这回,扛着这么浓墨重彩的一笔夸赞,梅湄居然红了脸,她低下了头,很难为情地小声问。
“所以……我是不是,想多了?”
“已经很好了。可是梅湄,”海棠仙子挪开视线昂首望向远方,云帆叠涌簇起她翻飞的长袖,灌进高处的凛冽,她温情脉脉的目光渐渐坚韧如矛,“你遗漏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