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团如线球,丝丝缠绕,无从开解,也没法开解。
因为她的举动被天淡仙君的记忆束缚着,稍有违背的可能,就会被生拉硬拽回到正轨,毫无施展拳脚的空间。
日子也在流水般的日常里匆匆流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稀松规律,没有危险。
如果不是时不时被花疏仙子的意愿拉着跑,今天跌了副碗筷,明天摇坏了张座椅,梅湄倒觉得这是她自己在亲身过着一直憧憬的小日子,平凡又不乏欢乐。
这天凛冬初至,司冬的仙官犹犹豫豫地降了场薄薄的雪,薄到还没来得及在地上积累毫厘,就云疏天朗、四海澄清,止了施然为天地披白衣的步子。
梅湄被花疏的意识叫醒,牵拉着坐到窗边案前,起手给魔族的三殿下尉赫寄了封书信,大意是她在凡间呆腻了,准备带着二丫去魔族做做客,途径妖族的地界,希望他能来接一接。
眼见信随长空去,她才得空打量着凡间的景象:这场雪下得窝囊,一点痕迹都没留,更别提好看了,比之于和子胥在凡间经历的那一场,实在是微不足道。
也不知她入梦的这段时间,外头过去了多久,子胥回天庭找她了没有?
要是找不到,他会不会到东林来,和桐素、海棠、昙梦、夭夭一起为她护法,争取能让她顺利而尽早地离开这个虚无缥缈的空间?
梅湄单手撑额正百无聊赖,二丫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娘亲娘亲,东西我都收拾好啦!”
梅湄一个抻手要扶——
二丫已经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房间里。
梅湄只好把伸出去扶的手改成摸摸二丫的鬓角以示奖励,有个调皮又能干的女儿在家,她这个娘亲当得也挺没用的。
但她不死心,小孩子嘛,总有遗漏的地方,有遗漏的地方就有她的用武之地。
“你是如何收拾的?”
“我搬了凳子,爬进柜子里收了衣物,又把被子摸了一遍,确定没有东西落下……之后就去了厨房,寻了点糕点,路上解解馋。”二丫一边说着,一边扯了梅湄到各个房间溜达了一圈,展示自己的辛劳成果。
果真是齐齐整整,挑不出错来。
要是花疏仙子还存活于世,梅湄真想去见一见,问一问她当年是怎么培养出这般伶俐的女儿的?
这女儿倘若还在妖族,她也想去拜访一番,跟她讨论讨论,是怎么放纵出这么个无所事事的娘亲的?
两人在院子里歇了脚,二丫指了指书房,仰头露出灿烂的笑脸:“就差娘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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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湄几乎是在二丫的“监视”和“催促”下完成了行礼的收拾,而后同她大包小包地踏上了去魔界的路。好在梦里的花疏是个识路的,不用梅湄亲自去找,否则又要耽搁许多时日。
赶到凡间和妖界的边缘时,正值夜色降临,不管是凡间还是雾气笼罩的妖界,都徐徐铺开了万家灯火的绚丽画面。
梅湄拉着二丫,一个伸脚就要跨过乱雾、迈进妖界的地盘。她还没去过妖界呢,若能趁着入梦的良机走一遭,哪怕没成功出梦,也不算徒劳。
谁知她脚刚抬到一半,就被一股大力推着强行收了回去。
二丫昂首,疑惑地看向“奇奇怪怪”的娘亲。
梅湄微笑着,再试探性地踏了一步,却猝然被带了进去。
——花疏仙子这时而迟疑、时而决然的脾性,是时候该改一改了。
没等她缓过劲来,深紫近黑的天穹大地、浓墨重彩的房屋街道,如数朗然呈现在她眼前。和阴曹地府的黑相比,这里的黑时不时被五彩斑斓的极光打乱,显得梦幻而粲焕。
梅湄不禁拉紧了二丫的手,生怕她被路过的妖魔鬼怪们拐走。
尉赫呢?
怎得还没来?
梅湄勉强笑着和来来往往的妖们打着照面,唯恐他们发现自己身份异常,直走到一间妖族开的客栈前,一脚撞上了实实在在的木板,她才忍着龇牙咧嘴的生疼,清醒了些。
什么身份异常?她现在就是货真价实的妖,梅妖。
一捧碎珠子撒在桌角,梅湄默默和二丫坐下,她按照尉赫的说法,二话不说,只敲桌指菜谱点餐。
“你们听说了吗?隔壁族里好几个兄弟最近都被妖帝叫去跟前伺候了!”背后传来尖耳朵妖咋咋呼呼的吵嚷。
“什么伺候,就没回来过——”闷头大快朵颐的大块头妖,咀嚼着凡间引进的面食插进半句话。
“我有个小道消息……”最后剩下的那个模样周正的凑近了两人,嘀嘀咕咕了一大堆。
梅湄好奇地小声退了退椅子脚。
身体没反应,那就是能听了?
她屏气凝神,低下脑袋,尽量不让二丫和其他人看出异样。
“……他们呀,是成了咱们妖帝的试验品,升仙啦!由妖入仙,听过没有?”
大块头妖一扔筷子:“胡说八道!”
“你别不信,这几天妖帝门前的砖都快被踏烂了,不知有多少妖想做这个试验品,我之前就听说,有个什么花妖,成了!现在就在天上呢。”
“这仙有什么好的,”尖耳朵妖半信半疑,“还是做妖自在。”
“哎——你以为是真去做仙呀,那是给我们妖族探听情报呢,整日夹在魔族和天族之间,你以为咱们妖帝是好受的?这不,进可和天族交好,退可卖情报给魔族,多好的便宜买卖,想不明白?”
尖耳朵妖心动了:“那这么说,我们也去试试,要是能成,可不是积累功勋,给儿孙们谋福利?”
“正是这个理儿——”模样周正的妖捋了捋半搭在眼前的须发,“但你们呀,不行!”
“什么不行?”大块头妖也急了。
“若想成事,这一条,就是得勾搭一个同类的仙家……”
梅湄心下一紧,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这不是她的反应,这是属于花疏的。
——勾搭,同类,仙家。
这三个词越过纷纷扰扰的说辞,一路闯进她的心底,她只觉得脑子里闷闷的,胸口提不上气,仿佛有尖刀剜着凌厉的弧度,一点一点地刮去她所有骄傲与清明。
所以,天淡这么久没来找她,是因为无法自圆其说,是因为过去这七万四千九百六十六年都是他精心编造的谎言,为的,就是做这劳什子试验品,就是为妖族进可攻、退可守出一份力?
所以,她算什么?她是什么?工具吗?
眼神艰难地瞥向吃着正高兴的二丫,梅湄被脑海里的花疏带着不自觉地紧咬舌尖,咬住这么多日来时时刻刻惦念的质疑。她鼻尖微动,又害怕二丫看出端倪,只好四次三番地努力,终究是扯出一抹不知是给二丫看还是自嘲的轻笑。
二丫呢,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