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白听了她的话,低下头搅动碗里的药汁,道:“哦,是吗?”
坐在一旁的南言当自己不存在一般,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苏适意征询的看了南言一眼,语带试探:“那师兄我们明日再来看你。”
余一白点了点头,着人安排他们在府内的住所,还有一应其他事宜。
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苏适意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师兄你好好休息,这些事情有江小姐安排。”
余一白笑了笑,没有应下她的话,只是挥挥手让下人去安排。
他靠着床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有没有睡着。苏适意扯了扯南言的袖子,两个人轻轻走出门。
“师兄怎么了?”等到了没人的地方苏适意自言自语道。
苦思无果,南言又不像是会帮她解惑的样子,苏适意只好认为余一白是因为病重,所以有些喜怒无常。
但是这话她自己都不信。
师兄曾与他们一起剿灭过一窝山匪。悍匪出招虽无章法,但是招招以命相搏,而且人多势众,最后免不了身上带伤。一白师兄身子弱,伤势最重,但是失血的前一刻他依旧是挂着温润的笑,一一指出每个人身形上的不足之处。
这样一个人突然生气,其中缘由,苏适意觉得自己绝对没办法猜到。
她和南言被分在了两个院子,应该说是城主府除了余一白的住处外最大的两座院子,但是由于城主府中轴对称,两座院子相隔甚远。苏适意甚至觉得,南言送完她再回到自己的院子,用走的至少需要半个时辰。
“你直接回去吧,我想去沫沫那看看。”苏适意有点不忍心让他送。
南言没有坚持,自己走了。
苏沫的状态有点诡异,苏适意觉得是既劳累又滋润。
她的脸色看起来就是操劳过度的样子,但是从神情上看起来又很有精神的样子。
“他每天都来吗?”苏适意朝余一痕离去的方向说道。
苏沫云淡风轻:“我总得有个人吃饭的时候陪我说话,你每天来陪我的话,我可以抛弃他。”
苏适意知道自己也有这毛病,不好多说她什么,但是作为长姐不得不摆出架势苦口婆心的提醒她两句。
“你们年轻男女,共处一室是不是不太好啊?”
苏沫:“我们至少没睡一张床上。”
苏适意:“…”
知道她妹有分寸,苏适意也就没在这个问题上多过纠缠,还是切入正题。
“我师兄的病,到底怎么样?”
苏沫从画纸里抬起头,难得的神色凝重:“很奇怪。”
要么严重要么不严重,很奇怪三个字本身就是一种奇怪的说法。
苏适意了解她妹妹,她这么说一定是探知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他有可能在修习什么禁术。”苏沫一字一顿的说道。
“啊?”
这听起来有点像话本子里的情节,而且禁术什么的又不是烂大街的白菜,到处都能找到,别说束之高阁,就是摆在街边,也不一定能练的起来,毕竟都说了是禁术,肯定有无上威力,不是想练就能练的成的。
再说余一白练禁术做什么,在不韪山庄学的本事已经够用了,不说天下无敌手,也差不离。
“我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只是猜测,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元气在一点一点损耗,如果不找到源头,三年之后必定会殒命。”
苏沫斩钉截铁地说道,没有半点余地。
“三年…”苏适意喃喃,她来的时候已经听江别枝与她说过了,但是听到苏沫再一次确认,她心里又是一层激荡。
她以为一白师兄永远都会在的。
每次偷偷跑下山,东游西逛,心里担心着回去会怎样被师父责罚,还是放肆的吃喝玩乐。
师父罚她练轻功,罚她去采药,她很惧高,看一眼悬崖都会瑟瑟发抖,但是会有一个人替她求情,在一旁守着,在她害怕自己死掉的时候让她又有一丝安心。她没有兄长,但是却觉得有一个也很不错。
原以为他永远都会在的,会在山庄门前等着他们从山下回来,会在她被惩罚着没东西吃的时候偷偷送来两个早已藏好的馒头,会朝她温润的笑,会拍拍她的头说别怕,以为永远都会这样的,就算他回中京当了城主,就算与她相隔两地可能见不了几面了,但是她可以当作他永远都在那扇门前等着自己。
突如其来的阴影将她笼罩起来,她觉得有些什么依赖的东西在一点一点消解,令她心慌,好像大雾尽头还是大雾,让人窒息。
她浑浑噩噩的回到自己的院子,简单的洗漱一番,用一根发簪松松绾了个头发,坐在桌前,抚着眉毛若有所思。
沫沫说,虽然她没有见过余家其他患病的人,但是就余一白和余一痕对比看来,并不是余家所有人都会患上这样损伤元气的病,余家一定有些什么秘密。
苏适意不禁想到了霁王,那个与余一白余一痕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好像也患了病,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一直不在人前出现,也只是在当初蜀陵大军突袭粮草军时被南言提及了一下,也不知道这个病是不是与他也有关系。
事情乱糟糟的,她想不通,头又隐隐痛了起来,一瞬间许多画面和声音向她砸来。一会是碧清仙宫的追捕,一会是满手的鲜血,连那种疼痛的感觉都好像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似的,她摇摇头,没有感受到像是铁球在脑子里滚动的感觉,稍稍放下了心,至少不会在人生地不熟的中京发病。
苏适意也不敢再熬夜,轻轻抽了簪子,任青丝泄了下去。
突然被子动了一下,随后又安静了下来。
苏适意被惊到,她弹起来,扎扎实实摆好架势,随时准备一个手刀劈死床上的东西。
“我以为你又要发病了。”南言的声音带了一点滞涩。
被他吓了一跳,苏适意皱起眉头,用力拍了一下被子,“你又来我这儿睡觉。”
南言扬眉,没有说话。
苏适意摇摇头,很自然的钻到了被子里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想着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被迫习惯了他和她同床共枕这件事情。
好像是度商大会之前,他非要赖在自己的闲致园,后来又因为受伤跑到她的房间,再后来就登堂入室,冠冕堂皇的找理由与她睡一张床,再后来就无赖的连理由都不用了,直接自觉的爬上了床。
苏适意感叹,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啊,她竟然就这么允许了他一点一点侵入自己的领地。
伸出手给他掖好被子,他刚才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染了风寒。
最后苏适意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小声嘟囔道:“得寸进尺。”
虽然从苏沫到元夕都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处变不惊的接受南少主从他们少主房间走出来,但是毕竟中京的人还是没有这种准备。
端庄稳重如江别枝也怔愣了半晌,她与苏适意两人大眼瞪小眼了许久。苏适意始终没有想到一个好一点的说辞,最后觉得,只要过几天,她大概也能习惯了吧,毕竟习惯真的很可怕。
“城主问二位少主是否要在中京都城游玩一番,他可以作陪。”
余一白前几天还昏迷不醒,苏适意都怀疑他能不能下床,于是连忙摆手,说不用费心,他们走之前自己去逛一圈就好。
“师兄好意,不能推辞。”南言道。
苏适意万分不能理解的看着他,不知他又打的什么算盘,只好对江别枝说道:“师兄身体未愈,不必费心了。”
江别枝笑了笑,“城主说了,明日请务必都城一游。”
这三个人打得一手好哑谜,苏适意觉得自己是完完全全被排斥在外,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床都下不了的病人胡闹,一个未婚妻、一个师弟不拦着,竟然也跟着一起瞎起哄,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操碎了。
苏沫因为每次施针之后都会筋疲力尽,所以并没有跟着一起去。苏适意看了一眼余一白,还是有些担心,“师兄,真的没事吗?”
他面色有些发白,嘴唇上也毫无血色,整个人裹在大氅里,白的近乎透明。苏适意觉得他比之前看起来还要严重,但是这一次他却一如既往的坚持,一定要陪同,虽然苏适意觉得他们是同门师兄妹,不需要这种虚礼。
中京几百年前曾是王朝之都,所以严整的宫殿也有几座,其中还有两座行宫,大气华丽,但是一直没有启用,只是着人看管起来,余一白也只有在接待使臣的时候才会去。
如果要去看宫殿,就必须一直走路,苏适意担心余一白的身体,说自己还是更想去看看中京的复倾园看一看。
复倾园是中京乃至九城最大的园林,七年前才竣工,彼时复舍的势力还很大,甚至牵扯上了中京当时的太师,所以复倾园的名字里有个复字,虽然后来复舍被南言和苏适意一锅端了,但是余一白也没有再改它的名字,于是复倾之名就一直沿用至今。
余一白让她随便选个门进去,苏适意就真的随便选了一个,不过进去之后她就后悔了。复倾园占地一百五十顷,其中有七成都是一汪天然湖。苏适意选了南门进去,却没曾想宫殿画舫、亭台楼阁一类的全在湖对面,他们不得不徒步绕湖一周才能依稀看见。
曾经日行百里赶路也未抱怨一声的苏适意沿途一直在哼哼唧唧,不是走累了就是要歇一会。
“才走了半个时辰就累了?”余一白笑着问道。
苏适意抱着一块大石头不撒手,说如果师兄不说清楚还有多久才能到她就死都不起来。
余一白无奈的摇摇头,大致看了一眼,大约还要再走半个多时辰,如果他照实说,指不定苏适意掉头就走,他只好像哄小孩一样哄她,“还有一会,一刻钟就到了。”
苏适意狐疑的看了他两眼,还是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她就像掐着时间一样,一刻钟一到立刻大呼骗人,表示自己绝对不再走一步。
“现在回去也要半个多时辰,你自己看,继续走还是回去。”南言冷飕飕的说道。
苏适意只好委屈的跟了上去。
终于三个人走到了一座凉亭,暂时歇歇脚,居高临下可以看见整片湖的样子,还能隐隐看见对面的亭台楼阁,苏适意这才有点精神。
她歪坐在亭子里,眼睛眯起来,享受的吹着风,十分惬意。
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撩开了她的外衣。
苏适意被惊的跳了起来,但是看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又只好躲在南言的阴影里,低声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做什么?”
南言没理她,脸色沉了下来,“果然。”
苏适意没听出来这个果然是什么意思,于是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看了一眼。
白色的里衣上渗出了点点血迹,如同红梅开在枝桠,妖冶艳丽。
唔,还是被发现了。
她之前并不是走不动,只是隐隐感觉到自己肩上的伤有点撕裂的迹象,不得不时时停下休息,否则右手以后很有可能会不灵活,她一个用剑的高手,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但是如果照实说,南言肯定会小题大做,最重要的是她就不能瞒着一白师兄受伤的事,但是江北发生的一切,包括碧清仙宫,她觉得还是不要说出去比较好。
南言早就注意到她不对劲了,果然是旧伤复发,而且还复发的很严重,一看她就没有好好休息,还到处乱跑。
苏适意不想把受伤的事传出去的意思他明白,于是只好将她遮在自己的身影里,然后替她整理衣裳。
苏适意被禁锢在他和围栏之间不能动,只能看着他修长的手有些不熟练的替她穿好衣服,脸红的时候顺便狠狠瞪他两眼。
“今天先回去吧。”南言低声道。
都走到这儿了,回去也要很久,而且现在回去一定会被师兄怀疑,她摇了摇头。
南言眯起好看的眼睛,好像对她的选择万分不满。
苏适意只能讨好的看了他一眼,小眼神可怜兮兮的。
最后南言直起身,放开了她。
余一白的眼睛好像在看他们又好像没有看到他们,他轻启泛白的薄唇,垂下眸子,“马上就到了,师妹坚持一下。”
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看到,苏适意一路都走的心不在焉,连带着几座宫殿她都没有好好看。
不过走到一处园林时,她有些惊讶的抬头看着余一白。
这座园林从造景上来看,与江南的如出一辙,让苏适意不禁心生熟悉之感,她颇有些兴趣的在里面细细打量,觉得虽然无法与江南第一园林媲美,却也是下了功夫的。
与江南园林挨着不远,是一座江北的造景园林,苏适意虽然没机会在江北游玩,但是南言在一旁轻声与她介绍,她也当是去过了。
江南园林多是芙蓉袅袅、暗香阵阵,景中含诗,融情于景,江北园林却是收放自如,移天缩地,颇有气派。
这一趟只什么都不做,看这两处园子苏适意就觉得值得,一时间没想起自己还带伤,忘乎所以的跃到了房顶上,坐在上面俯瞰只有一墙之隔的两处园子,心里十分满足,就在屋顶上晒起太阳来。
下面两个人没去管她,自顾自摆起了棋盘,要手谈一局。
不韪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