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适意晚上没能睡好,她坐在灯下,反复想着慕痴说的那些话,想着那句“与你有关”,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许多。
她只把伏陵死前她们招供的事情告诉了南言,至于后面那些东西,她自己都没能好好消化,暂且决定先不说。
“是进不是出,是什么意思?”南荔问道。
墨三才正坐在案前整理慕痴和伏陵的口供,从头到尾浏览了一番之后,递到南言手上。
南言没说话,看着苏适意,她这几天一直有些心神不定,本来要去流民安置的地方借鉴,也一直没有成行。
“我们一直在寻找和猜测那三百人的踪迹,以及他们为什么会被杀害,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过,回来的人里,是不是混了些其他人。”
墨三才皱了皱眉,旋即说道:“也就是说,可能实际上没回来的不只三百人,可能有更多人没能回来,但是碧清仙宫派了自己的人混入当时回城的人?”
南荔一时有些混乱。
苏适意解释道:“假如当时碧清仙宫其实杀了五百人呢?”南言已经找到了另外两百人的下落,无一例外全部都丧生了。
南荔捋了捋她的话,“也就是说,我们以为只有三百人不见了,是因为他们在其中混入了两百个碧清仙宫的人。但是为什么他们不把人补齐呢,这样不是会被我们发现破绽吗?”
苏适意摇头:“他们肯定是发现了秦倨下了追灵符,所以只能出此下策,但他们却没想到秦倨其实只在一个人身上下了符咒,否则其实只要让那个人活着就足够了。”
“而且,我们一开始不是也被骗了吗,我们只想到人少了,谁能想到他们是用这种方式蒙蔽我们的呢。”
南荔感叹唏嘘着碧清仙宫的手段诡异阴狠,整整五百人眼都不眨说杀就杀了。
苏适意却觉得最可怜的是那些人那天是硬闯出城门的,所以事后人不见了,家人都不敢上报官府,生怕被追责,只敢暗地里寻找,殊不知自己的家人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但是南言就是南言,他不仅能将百姓的不满压下去,安抚住他们,还能给其他人一些警示,让百姓意识到,随随便便出城是多么危险的事。
接下来的事苏适意都不插手了,她一直待在江北安置流民的月华巷,经常和一些人聊聊天,没多久就和很多流民打成一片了。
“茶茶姐姐,你也吃过这么多好吃的吗?”一个大眼睛的男孩子嚼着满嘴糕点,看着躺在一边懒懒的苏适意。
小男孩是中京一个普通百姓家的孩子,爹娘姓林,大家都叫他林小白,他也是最早跟着爹娘逃到江北来的,苏适意这几天就一直住在他们家。
小白的爹娘人很和善,虽然不知道她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怎么会住在流民家里,但是苏适意温和有礼,还时常帮助他们,经常给他们这些流民送粮送衣,所以很得众人的喜爱。他们私下猜测,可能是哪位大家小姐闲在家里没事出来玩的。
也是个不知道人间疾苦的小姐。
但是时间久了他们却发现不是这样的。
苏适意的确处处流露出高贵典雅,一举一动无意间都会表现出她的身份。
可她不仅不娇气,还什么事都会干,洗衣、做饭、针线事事亲力亲为,倒让他们捉摸不透。
苏适意摸摸林小白的头,笑道:“我吃过的比这还多呢。”
林小白张了张嘴,哇了一声,然后又有点落寞,“我想回家,娘会做好吃的给我。”
苏适意侧过头,捏了捏他脸颊上的肉,“我给你带的点心不好吃吗?”
“好吃。”林小白点点头,“但是我想吃娘亲手做的。”
月华巷不大,算是流民居所中最小的一处,前后都有小门隔着,两边一关,这里就会成为一个封闭的地方,所以日常进出不太方便,食物供给都时断时续,更别说送新鲜的食材进来。
而且江北流民多,划下来的钱粮难保不被一层层盘剥,所以虽然月华巷里的日子不算困苦,但也好不到哪去。
所以这些流民都会把平时送来的干粮和衣物省许多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小白娘发了高热,一直没能退下来,身子软绵绵的,也起不来床。
苏适意在一旁喂药。
小白娘摆摆手:“我们身子没这么娇贵,苏姑娘就不必麻烦了。”
苏适意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还是很烫,她觉得有些奇怪,小白娘已经发了好几日的烧了,她每日都按时喂了药,而且这药还是苏沫之前留下来的,不可能都好几日了还一点好转都没有。
不知为何,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过后几日月华巷相继有人发了高热。
苏适意最先觉出不妙,因为她在小白娘身上看到了许多密密麻麻的红点。
这些红点先是在臂弯、腋窝、脖颈这些地方发出来,后来漫及全身。其他发了高热的人也都渐渐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小白爹和小白都围着苏适意,不停地问小白娘怎么样了。苏适意紧紧抿着嘴唇,她不是医者,只能看懂浅显的病症,但是那股不安在她心里越放越大。
直到一日早晨,苏适意发现月华巷前后那两扇门全部关上了,并且都有人在外面把守着,他们不进来,却也不让人出去。
流民中的年轻男子本来都是要去附近的田地里干农活的,现在出不去了,而每个月定期送粮送衣的人也再没有来过。
月华巷就好像逐渐被人遗忘了。
苏适意尝试着出去,但是一直被阻拦,后来她干脆说出自己的身份,但是并没有人相信她就是江南少主。
“你是江南少主?那我还是中京的城主呢,哈哈哈哈哈哈…”几个官兵调笑着走远了。
苏适意从一个墙洞看到,外面严阵以待,准备好了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一旦她出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而她,却连一把剑都没有。
她好像知道月华巷到底怎么了。
林家隔壁的老人发了高热之后一直神志不清,直到一天晚上,一命呜呼。
月华巷彻底陷入混乱之中,本该万籁俱寂的夜晚,月华巷却火光冲天,哭喊、尖叫、噼里啪啦的声音络绎不绝。
林小白窝在床上,捂着耳朵,试图隔绝外面所有的声音,苏适意心疼的抱着他,感觉他的身躯在抑制不住的发抖。
隔壁的火烧的很旺,小白家没有点灯,能很清楚的从窗户看到人影。躺着的人很快就被火舌卷了进去,就好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在吞食一般。
火焰烧的很高,很旺。
苏适意捂住小白的眼睛,但是很快,一股焦肉的味道窜进鼻子。
小白颤抖的问道:“茶茶姐姐,是…是开饭了吗,今天有肉吃吗?”
苏适意抱着他的那只手紧了紧,“小白乖,你先睡一会好不好,睡醒了我们就吃饭。”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小白才呼吸均匀的睡着了,但他梦里很不安稳,时常惊醒,苏适意就只好拍拍他。
苏适意走出外间的时候,本来躺在床铺上的小白娘已经不见了,连同铺上的那床旧棉被和下面铺的稻草也不见了。她闭了闭眼睛,摸索到灶台旁边。虽然没有点灯,但是这个屋子很小,她摸到一手厚厚的灰就知道灶台在哪了。
灶台很冷,已经好几天都揭不开锅了,林家只能靠着之前苏适意送来的东西,和存下的一些干粮才吃到现在,但是苏适意从来没有被苛待,林家人有的,都有她一份。
她拿起坛子细细嗅辨着,焦肉的味道一下冲到她鼻子里,她附身干呕了几声,又端起另外一个小一些的坛子,闻到一股刺鼻的酸味,抱着它走到外间,然后仔仔细细的洒在小白娘睡过的床榻上。
满屋子里都是醋的酸味。
小白爹踉跄的进了门,苏适意问道:“已经…”
小白爹环顾了一眼,没看到小白,苏适意说道:“小白睡了。”
“所有人发了高热和长了红斑的…全部烧了。”
苏适意点点头,“把所有的醋和艾草全部拿到这里来,这些都是能驱散瘟疫的东西。”
小白爹一刻不敢耽搁的去了。
月华巷已经是人心惶惶,苏适意不得不稳住众人,她生的美,之前又制住了几个想要冲出门去的混混,就被流民认为是上天派下来的天女,解救他们于苦难的,于是众人就把她当成主心骨,一切听她调度。
苏适意自嘲的笑了两声,天女吗,自己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从这里出去,能救的了别人吗?
她说要烧掉所有得了瘟疫的人,这其中不乏一些还活着的人,于是有人骂她,甚至想要打她,然后所有人都不再相信她,连小白爹也对她避之不及。
但是瘟疫蔓延的很快,像蛇一样缠在月华巷众人的身上。
死亡的阴影在逼近,直到笼罩在这条小小的巷子上方。
瘟疫,在月华巷蔓延开来。
他们终于没办法,还是烧了所有得了瘟疫的人。
他们也要活着。
紧闭的那两扇门昭示着,不会有人来救他们了,不会有了。
整个月华巷没有多少东西,苏适意让所有人挤在撒了醋熏了艾草的几间房屋里,其他的地方都不能去。
苏适意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有可能被救的人,她是江南少主,如果被关在江北流民巷而得了瘟疫,江南不会善罢甘休,而江北也担不起这个干系。
南言之前去了边城换防,所以她趁他不在的时候才住到了月华巷,如果他回来发现她不在,是不是能猜到她在这里,是不是能够来救她。
想了想,又摇摇头。
呵,怎么可能,再聪明,也不可能吧。
苏适意坐在那扇紧紧闭着的门前,没有动。
她知道门外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因为每次回答她的声音都是不一样的。
还是一样,没有人相信她是江南少主,她从他们数次不屑的回答里听出了很多。
江南少主怎么可能纡尊降贵来这种地方,江南少主怎么会愿意住在流民巷里,江南少主…
所以不是江南少主,就没有活下去的资格吗?
她如果只是苏适意,如果真的是中京的一个流民,就活该死在这里吗?
下令封锁这里的,是南伯伯,还是南言?
苏适意觉得眼前逐渐灰暗了起来,就像怎么都拨不开的浓烟大雾。
是又有人死了吗,又被烧掉了?但是她没有闻到烧焦的味道。
然后眼前又渐渐红了起来,她觉得全身都热了,可能自己也得了瘟疫吧。
她不想死在这儿,但是如果说这次来流民巷她悟到了什么,大概就是人各有命,有时候不是想不死,就不会死的。
很多人和事在她的眼前回旋,时常还有些声音萦绕在耳边。
她想起初入不韪山庄的时候,娘亲领她进门,然后转身就走了,她那时还小,但是却不怕生,不韪山庄的一切都很有趣,她到处闲逛,不清湖、不醉亭、不书阁…整整逛了大半日,也没有遇到一个人。
她也不着急,就地坐下,抱着膝盖自顾自玩了一会,又觉得无聊,索性躺了下来,看天上的云慢慢从一个旋儿变成一团,又渐渐漆黑,变成墨色。
她就这样从晴天躺成了阴天,然后雨滴一点一点砸在她的身上。
她躺着没动。
很久很久,雨越下越大,她身上都快要湿透了,一个人从旁边走出来。
他的出现有如烟雨朦胧的山水画,只是寥寥几笔写意,却令人心荡神驰…
苏适意从回忆里挣脱,跌跌撞撞的站起来。
她从那个墙洞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但她不敢确定,那是不是自己混乱的回忆。
不是回忆,她的回忆里不会有墨云烟。
清冷如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苏适意觉得,牵引她们之间的那条线,变得越来越真实。
“开门。”
“墨小姐,里面是中京流民,他们得了瘟疫,上面下令全部封锁,我不能开门。”
“有人唤我。”
“这…是个姑娘,说自己是江南少主。”他说完又嗤笑一声,闭上了嘴。
苏适意勾起一抹笑,隔着门,说道:“墨云烟,这里还有很多人活着,请你一定,转告南言。”
她知道,墨云烟一定听到了,接下来只要等待,只要熬过来,就会好的。
苏适意没有回到大家群居的地方,她不想看到其他人的样子,不敢听他们已经无力的声音,更不敢去闻,她怕自己敏锐的知道,又死了几个人。
她从未觉得日复一日地等待原来是这么难熬,这几天她再也没有做过梦,也没有再回忆起过去,只是枯燥的,去回忆师父教她的一招一式。
一开始小白爹会给她送来干粮,她就这样度过了五日。后来,小白爹再也没有来。
她用仅剩的一点神智算了算,南言应该早就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还是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她现在需要到人多的地方去,一个人胡思乱想让她害怕。
苏适意跌跌撞撞的回到当初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的地方。
那原先是流民巷的一个医馆,存着一些草药,所以她才让众人都住在这里。
一个一个放草药的抽屉被拉开了,里面好像已经全部空空如也。
她看了一眼地上,还有许多被咬了半截的,紫苏,白芷…那么美的名字,现在却满是牙印,被随意丢弃在地上,滚在泥土里。
不韪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