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东西两院加起来有三百余仆从,真遇这样的花会盛宴,人手还是捉襟见肘,其他房里登不了高台面儿的丫头、婆子也都借去四司六局帮忙。
王府厨司自有两个苏菜厨子、一个川菜厨子,还有两个会做淮扬菜和粤菜的,更不提三四个精通白案的师傅。
即使这样,还另从千盏楼请了两个大厨过来帮衬。
进进出出打杂、切墩的一众下手就更多了。
“青豆儿,把沥好油的鸡皮卷儿端出去摆盘。”
正摘菜的青豆仍坐在小杌子不动弹,扭头抹搭一眼专管过油的春嫂。
她年纪小,说话还带着稚嫩,冷声冷气地回道:“没看我摘菜呢,一会儿菜蔬局来指使,一会儿厨司来要人,把我劈成两半你们一人拿去一半好了。”
“小小个人儿嘴里倒有三言两语,咬群的骡子。”
春嫂将那一笸箩鸡肉卷子往案一搁,见指使不动她,便让自己女儿小斗儿拿出去。
“嫂子也不用挤兑我,放自己家闺女不用,在那灶台边享清闲,指使我时倒卯足了劲儿,我才不伺候呢。”
青豆人小却仗着是家生子极厉害,一句话不少顶。
“行了行了!”
桂嫂子把蒸好的酥端下来,让春燕送出去摆盘。
劝她俩说:“让管家娘子知道你俩有工夫骂架,谁能吃得了兜着走。”
这会子工夫,外间儿传来一声碎瓷声响,随即是台盘司的妈妈骂小斗儿的动静。
“小王八羔子,你碎了这一个我怎么交代!”
春嫂听女儿被骂赶紧出去。
一撩门帘子,就见那个极贵重的蓝釉彩鲤鱼大盘子已躺在地碎的不成形。
春嫂将女儿搂在怀里,咬着一点唇边儿,心想‘这要是让她娘俩儿赔,这个月的月钱可就全搭里了’。
“厨房里免不了磕磕碰碰的,妈妈也是没放稳妥。”
那妈妈本就生气,一听春嫂这话,拿手指点着她的鼻子尖儿骂道:“你那嘴里也能吐出人话来,你闺女没长眼碎了盘子,我还没骂,你倒先埋怨起我来了。”
春嫂理亏,也不敢呛声。
“吵嚷什么!”
邵春娥皱着眉头进来,指使小斗儿说:“快把碎瓷收拾起来”
又吩咐那妈妈,“你回台盘司再取预备的来”,看见桌案搁着摆好盘的酥,吩咐几个菜的女使说:“还不送去宴,杵在这看热闹。”
“在这打嘴仗,耽误了正经事有的好看,这么吵嚷盘子能复原了不成。”
见再没人敢吱声,春嫂赶紧领着女儿进厨房去了。
“桂姐姐,那盘子不能叫我赔吧?”
春嫂子来的时间短,故悄声问桂嫂子。
“你先别吱声。”
桂嫂子给她使了个眼色。
“宴会完了台盘司要统计碎瓷的数目报给杜月蔷裁夺,徐王妃仁慈,兴许就吩咐杜娘子免了大家的过错。”
两人正嘀咕,茶酒司的丫头醇儿领着两个人进了来。
“桂姐姐,借点子碳给我吧。”
“我这里不是蒸就是炸,最费柴碳,姑娘怎么不去梁嫂子内边儿借,她内边专管冷盘和焯水,用不了多少。”
醇儿怏声说:“我都去过一遭了,哪好意思再去一回,也不知是不是外头的小子们懒,要两篓碳两刻钟还没送进来呢。”
桂嫂子也是实在匀不出来。
“好姑娘,你且等等吧,若是想温酒烹水,先拿到厨房来烧,碳是实在没有多余的。”
“那我让人送水壶过来,姐姐可千万得给烧”
醇儿临走前还不忘叮嘱。
“桂嫂子,你要的蜜饯和花我给你要来了。”
桂嫂子要用蜜饯蒸点心和酥,让霜糖去蜜煎局和帐设局要些来,这会子她抱着个大盒子,一笸箩花快步进来。
“把花送去外头摆盘用”
青豆也提着沥完水的菜,送去隔壁厨房韩妈妈那儿,她专管炒、炖,这些菜就是她管菜蔬局要的。
路刚好碰见栖霞苑的小芽儿,手捧着一抱彩绸和青纱。
“你往哪去?”
青豆素来羡慕栖霞苑的人,她们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元姑娘赏她们时出手也阔绰。
青豆见小芽儿戴过一个银丝镯子,说是元姑娘不喜欢,赏给她的,惹得青豆十分眼馋。
可惜同样是家生子,喜林给澈哥儿当过奶母,面子大才能把女儿小芽儿送去栖霞苑,她家有什么能耐呢。
“园子里一个香鼎碰倒了,烧坏了纱帐,帐设局的姑姑让我送新的过去。”
“我说刚排办局的人怎么急匆匆地往内边跑,原来是急着打扫。”
两人分开时,青豆还朝小芽儿去的方向张望了两眼。
“韩大娘,你的菜来了。”
青豆进去后喊了声。
韩妈妈正在炖水果盅,整个厨房都是甜丝丝的味道,她从案拿了个没用的果子给青豆吃。
“你妈呢?”
韩妈妈跟青豆的娘旺儿家的很要好。
“我娘在梁嫂子厨房里帮忙糟东西打下手呢。”
听见外头有脚步声,青豆赶紧把果子藏在袖口里,免得被人看见。
“韩姐姐,汤好了吗?”
来人是蛾翅和五个菜的女使,厨房一下子拥挤起来,青豆趁机溜边儿跑了出去。
“炖好了”
案搁着六个白瓷汤碗,里头是山药枸杞红枣鸡汤。
蛾翅走前吩咐道:“太妃有些咳嗽,吃不得甜的,一会儿她的水果炖盅换成燕窝,千万别加冰糖。”
韩妈妈赶紧应下,她掀了门帘喊道:“小燕,赶紧去找香药局的孙妈妈要些燕窝来,就说太妃要吃。”
小燕正在外头打水帮小六子洗果子,厨房里等着做果酱用呢。
听见韩妈妈喊她,她站起身来在围裙擦了两把手,一溜烟儿往香药局内边去了。
香药局内边像是在打架,小燕进门后脚步一迟,满耳都是孙妈妈在骂人的动静。
“小蹄子,梅花冰片和菊花冰片分不清,毁了我这一炉香,看我不告诉邱娘子罚你!”
“你那眼睛被猪油蒙了,脑子被野狗叼了,又瞎又蠢——”
方才菱角过来要一炉梅花香,说是一会儿宴散了姑娘们要换衣裳,提前送去熏熏屋子,还要好几个熏笼,各家备着熏衣服用。
谁想银蝶拿错了冰片,梅花香变成了菊花香。
孙妈妈还追着那银蝶要打,一不留神扑进了刚进院子的小燕怀里。
“你躲开,我不打她今儿是活过不去了。”
她心疼那一炉香几钱银子,就这么霍霍了。
孙妈妈虽有理,但她平日里就是个嘴狠心狠,谁也不愿来香药局与她接触,而且她自恃管着药就拿五做六,主子面前会溜须,仆人面前耍威风。
之前小燕拿钱管孙妈妈要些红糖,她就借口说没有,最后还是托小子去外头买回来的,免不得浪费些给那跑腿小厮的辛苦钱。
“妈妈,我来要些燕窝,你快拿给我,我好走。”
“燕窝?哪位主子谁要的?”
孙妈妈正在气头,邈着眼神儿呛声问。
“怎么主子还分三六九等,那您说说哪位主子能给,哪位就不给了。”
孙妈妈掐着腰呸了一口,“小蹄子,我正生气没地方撒,你还敢来惹我。”
“瞧你那泼妇样儿——”
小燕正要跟她斗嘴,结香的妹子苓香过来转圜说:“你随我来,我给你拿。”
苓香在屋里给小燕拿燕窝的工夫,可能是孙妈妈觉得苓香让她下不来台了,在外头叫骂起来。
“小蹄子,专会狗仗人势,我比不得你们家有在王妃面前伺候的厉害人物,敢骑在我头,只盼着你明儿失了势,脑袋往那王八壳里缩一缩,再不敢在你姑奶奶面前张致。”
小燕听不下去了,要出去回她两句。
苓香知道孙妈妈是个好撒泼的人,越顶着她,她越来劲儿,真闹起来指不定什么模样。
故拉住了小燕劝道:“你快走吧。”
……
按照习惯,刚下了宴的人怕身有酒菜气,故要换身熏过的衣裳,再回去坐在一处喝茶聊天。
李芳菲随着明鸾一起去栖霞苑更衣。
两人这会子坐在罗汉床吃茶,等着里头远黛她们熏衣裳。
“我母亲说皇后娘娘同意入宫后我俩一处住了。”
芳菲刚喝了两杯,此时脸颊燥热的绯红起来。
“我其实一点儿都不想入宫”,阿元怏怏的。
“我也不明白为何要这么早的册封我,还要我随你们入宫去学规矩。”
“两位姑娘,衣裳熏好了。”
远黛过来请两人去内室。
簪菊和罥烟将纱幔放下,守在外头。
“你还不知道?”
芳菲一怔,“微生家来京求娶宗室贵女,适龄的也就你和敬和县主,奈何县主已配了太子做正妃,就只你了。”
“我想册封你就是为了提前定下这门亲事。”
“我、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阿元惊得说话磕磕绊绊起来。
“呀,那我是不是说漏嘴了。”芳菲用手掩了下唇。
“这件事儿王妃既是没同你说,没准就是不想告诉你,怕你烦恼呢。”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也不多,还是成端前两日与我一同去拜见母亲,闲聊时提起的。”
阿元握住芳菲的手,追问她,“微生家我怎么没听过。”
李芳菲自知自己漏了天机,本不想再继续说,奈何阿元缠着她,她便没了定力。
“微生家就是辖宁、益二州的西宁公府呀。”
阿元手垂落下来,眼里立刻蒙了层水雾。
“阿爹和娘亲怎么舍得我去那么远的地方,他们不是很疼我的吗?”
她只穿得了裙子还未来得及套襦衣,一下跌坐在椅子里,露着石青色绣小桃红的抱腹,少女特有的纤细、幼白的双臂和肩胛没精神的垮着。
“好妹妹,你若哭岂不是我惹的祸。”
芳菲吓得赶紧给她擦眼泪。
远黛怕阿元受风,忙给她披衣裳。
“怎么会是你惹祸”。
她用手背抹了把眼泪,“明明是微生家惹的祸。”
自从芳菲口中知道与微生家结亲的事情后,阿元再无心牡丹宴,任谁来找她斗草、游戏、笑闹,她都没精神。
独坐在紫玉牡丹花丛里的石凳发呆。
“谁惹你了,像霜打的茄子般?”
偏她换了身偏紫的青莲色衣裙,这形容就更贴切了。
“不要你管。”
她撅着嘴,头也不抬就回了一句,也不管与她说话的人是谁。
“小丫头说话还怪呛人的。”
搭话的人坐过来,阿元噙着满眼的泪看她,是抚远公府的解竹君。
她妹妹解良玉还是阿元在妇好祠女学时的同窗。
“这王府里谁敢给你气受,叫你委屈的独自坐在这里哭。”
解竹君一身温柔的雪青色衣裙,星眸竹腰,发髻坠着珠花步摇,说话都是温温柔柔的。
那只步摇就像解竹君弱柳扶风的动作般,荡悠起来也是轻缓斯文的。
阿元故意躲在这山石后头的牡丹丛里哭,见有生人来,赶紧擦干了脸的泪。
远黛她们也找来了,阿元慌忙与解竹君道别后跑开了。
解氏瞧着阿元的背影,坐在那石凳,心里暗想‘世家女子,外人看着再光鲜,殊不知心里总有难以言说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