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
老艄公惊异地看着苏恒,话刚说了半截,心中忽然明白过来。
对方刚才一直站在甲板上,任凭渔船上下颠簸个不停,也是宛如足下生根一般,丝毫不移,面色始终从容冷静,原来并非寻常人物。
苏恒微微颔首,脚步依旧未动,而是轻轻拉了一下腰间系着葫芦的黄绳,将玄阳葫芦取了下来。
他抬头看向半空,黑风卷着浊浪聚成一个中空的漩涡,将所有雨丝排空,诸多鬼影暗藏黑风之中,肆意狂笑。
漩涡顶部那一角天空被丝丝缕缕的黑气所遮蔽,若流云般缓缓旋转着,其中有一大物若隐若现,好似一只庞大的游鱼。
苏恒仰着头,无声地笑了笑,随后将手中的葫芦望空一扔。
红黑相间的葫芦倏地一下飞上半空,稳稳地悬于漩涡中央。
在众鬼环伺之下,啵的一声轻响,系着黄绳的塞子便跳了起来。
这时候,下方的苏恒双目中闪过一缕精光,心中当即念起咒语:“阴极阳生,坎离相济,葫芦葫芦,奉我律令,收!”
咒语一出,葫芦口便突然发出阵阵呼啸风声,一股黑白二色的旋风自葫芦中冒了出来,倏忽间扩张开来,犹如一小团龙卷风般囊括大半个漩涡。
那旋风骤然爆发出一股强横的吸力,将那漩涡中的黑风一下吸入葫芦之中。
失去了黑风的遮掩,其中妖物鬼魅尽皆显露原形,浪头之上的一众水鬼尽是面色漆黑,唯有眼眶及嘴唇处如抹白粉,形貌甚丑。
漩涡顶部的黑气也被吸纳一空,露出了一条长约十余丈,浑身黑鳞的大鱼,腮上两条细长须子飘飘荡荡,铜盆大小的眼珠血红可怖,巨嘴张合间,一股凶厉且阴邪的妖气扑面而来。
原来是只黑鱼精啊!苏恒心中暗道。
风旋愈发剧烈,须臾之间,便将鬼魅妖物一同纳入风旋之中。
群鬼惊叫,妖物挣扎,在风旋之中被拉扯出道道扭曲的黑影,顷刻之间便被收入葫芦当中。
“封!”苏恒心中暗道。
随即,那飘飘荡荡的葫芦塞有倏地一下盖到葫芦嘴上,将所有鬼物的哀嚎声封闭。
完成这一切后,葫芦便从半空坠下,落于苏恒手掌上。
他看着葫芦上那些有若在流动一般的云纹团,嘴角微掀。
也就在这时,渔船周围那一圈数丈高的巨浪骤然落下,犹如闷雷一般轰隆作响。
片刻之后,风波皆定,江面上平静无声,漫天雨线又照常落下。
啪的一声,苏恒撑开油伞,玄阳葫芦坠在腰间,黄绳醒目。
他依旧看向迷蒙江面,轻声道:“老丈,开船吧!”
……
半刻钟后,渔船停靠在一处林中渡口。
一船人满含敬畏与感激地向苏恒道谢后,便都心有余悸地匆匆离去。
雨势渐小,苏恒依旧撑着伞,和那老艄公站在船上,目送众人离去。
“这位官人,好在今天有你在,这一船人才能得生啊!”葛三叔道。
“顺手为之罢了。”苏恒不在意地笑了笑,“人救人乃平常之事,可鬼救人,就十分少见了。”
“唉,官人果然看出来了。”
苏恒转身看去,老艄公已然抬起了头,斗笠之下赫然是一张漆黑面庞,眼眶与嘴唇同样粉白。
苏恒目露欣赏,说道:“老丈虽为水鬼,但却不寻替身,反倒救人,着实不易啊!”
葛三叔苦涩地笑了笑,“如果可以,老朽也不想做鬼啊。”
“可否说与我听一听?”苏恒问道。
“官人如若不嫌弃我这孤魂野鬼,老朽便说一说吧。”
葛三叔目光投向江面,开始讲述。
那是七日前的一天,黄昏时分,天气阴沉,他在这江面上打鱼而归,正要将船靠到自己在江边的一处小屋时,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在江水中扑腾。
他赶忙摇橹,将船驶了过去,在湍急的江水中拉住那个溺水之人的手。
可当他准备用力把对方拉起来的时候,却感觉对方的手传来一股子大力,一下子就把他给拉到江中去了。
他本就是这江上的渔民,水性极佳,因此在水中倒也不怕。
可他两手拨水,准备游上去的时候,发现那江边的一丛水草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脚。
几经挣扎,可那些水草却是越缠越紧。
渐渐地,他胸中憋闷,手脚乏力,就此被溺死在水中。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水光晃漾的洞窟中。
一个脸上有着刀疤的凶汉走过来,恶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痛得他一下子就爬起身来。
他正要反击的时候,突然在身旁的一个小池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面色漆黑,眼睛嘴唇煞白,像极了人们私下暗传的水鬼样。
那刀疤脸这时候忽然哈哈大笑着,把真相告诉了他,他宛如被一个晴天霹雳打中,沮丧无比。
片刻之后,他木然地被刀疤脸带到一个宽广的大洞中,那里还有十多个和他同样的水鬼。
众鬼拥簇着一个鱼脸妖精,那妖精似是正在发怒。
他听了一会儿,便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圈的水鬼中,有三个一开始是被这鱼精拖下水弄死的,其他的人则是被那三个鬼给陆续拖入水中弄死。
那鱼精承诺说,自己这几日受了伤,急需人作为血食来疗伤,只要每个水鬼拖下十个人来,便放他去轮回,而若是谁找不来十个人,就让他魂飞魄散。
他心中十分痛苦,不想拖活人下水,可如果不去找替死鬼,就代表着自己只能如此一直做水鬼。
心中郁结了几日后,直到今日,刀疤脸忽然说有一票大生意找他一起做。
那刀疤脸生前似乎是水贼,现在成了水鬼,做起这事来,更为顺手。
刀疤脸一直劝他,只要拖下足够的人就能去投胎,不用再当孤魂野鬼,也不用在痛苦。
他犹豫了许久,才勉强下了决定,准备跟着刀疤脸乘阴雨天到江面上来,干这桩违背的心,将那一船人拖下水。
“老朽终究是不忍心,所以才会临时起意,将那水贼打下水。原本想着那鱼精可能一时间来不及察觉,可以将这一船人送到对岸,但没想到还是被它知道了。”
葛三叔摇着头,语气低沉。
雨势已然停歇,一缕橘红的阳光刺破阴云,落到江面上,在水面上洇开一片金红色的粼粼波光。
苏恒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问道:“老丈,你可知那鱼精为何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