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想起小时候和红杏两个人在清晨一道出去摆摊的往事,笑着和她说起,这时候又恰好经过一处有些陡峭的斜坡,感到她揽着他腰的手臂似乎收紧了些。
那里的热度陡然之间升得更高,连他的耳根也跟着发烫,伴着一点点升起的朝阳,在这寒风凛冽的腊月清晨里,甚至觉出了热来。
他不再说话,一门心思地往前行,越来越亮的日光下,城市的轮廓越发清晰,只看街道、行人、车辆,万物都被镀了一层金色的边。
他就晓得,这是崭新的一天。
终于还在老地方停下,红杏轻快地下车,理一下被风吹乱的短发,朝他一笑,挥了挥手,就快步走过路口,进了铺子。
傍晚,仍是老时间,小满又去接她下工。
出了铺子,行几步路,照例先陪她一道去小菜市场买菜,去多了几回,连那卖菜的婶子都认得他了,总笑着和他攀谈几句,有一回从她话音里听出,她竟是一直将他们当成了夫妇。
小满红了脸,也不去辩驳,看一眼红杏,她好像根本没有留意,只是笑一笑,接过找零的钱,仔细地放进小布袋内。
他也回了神,替她拎起菜蔬。
冬日太阳落山早,天黑了,大道上还是热闹的,霓虹路灯交相映照,与白日里大抵无异。
一拐进冷僻的小路上,就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下子暗下来、静下来,除去脚踏车行时车轱辘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偶然一只野猫从眼跟前跳过去,免不得吓人一跳。
这种时候,他会边骑车,边把他这一天里的见闻都细细地和她说,有时也搜肠刮肚寻一些轻松的笑话讲给她听。
一路到弄堂口,远远看到从民居里透出的无数暖光,他就晓得,和她这一天的短暂接触又临近尾声。
弄堂里太狭窄,不能骑车,两个人就下来走,他推着车送她到门口,把菜放回她手里,笑着道一声:“明天再见。”不待她留,就自己回去了。
他出了弄堂口,又走出好远,在那交叉的路口忍不住再回头看,那条弄堂都已望不见了,那些暖光含混成了一团,他却似乎还能从这团光里,寻出她住处的那一束光来。
他不再想,头不回地上了大道。
这一日,他照例送她到家门口,刚道了一声再会,她要他留步,从自己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了一样东西给他。
小满接过,原是一副线织的手套,他拿着,晓得她是见他骑车冷,这才特意织的,却有几秒的光景,就这么拿在手里空站着,隔开一会儿,方才回神过来试戴,尺寸也是正正好好,不大不小。
他深深吸一口气,隐忍着说:“真暖和。”另一只手却伸进外衣的口袋,触到两张叠在一起放了许多天的薄纸,故作轻松地笑道:“对了,上司分发了两张电影票,这礼拜天你有空吗?要不要一道去看看。”
似是对过人家往沸热的油锅里倒了什么菜,只听见呲啦一声,她也同时摇了摇头。
小满像被这一声惊到,一颗急跳的心霎时冷却下来,说错了话一般略低垂着头,手从衣袋里抽出,仍是一笑,“那就下次吧。”
那两张票最终是给了别人。
礼拜天,他没什么要紧事,仍起了个早,画着稿子,翻看些书,但不论做什么,都是心不在焉,他就搁了东西,又出门去。
出了门,他也不晓得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走一阵,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末了还是往回去,经过电车站的时候,无意识瞥过那些候车的人群,突然像被施了咒定住了。
红杏似是特意换过一身衣服,面上薄施脂粉,边上那长身玉立的男子也并不陌生,正是很多年没见的梁家三公子。
这会儿他们并排立在候车的人群里,不晓得他向她说了一句什么话,她微一点头,脸上便浅浅漾起一层笑意。
小满还立在原地,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动不动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
这时候那电车叮当叮当地开来,他眼睁睁看他们上车去,脑子还浑浑噩噩地没反应过来,身体倒先一步冲过去,赶在最后一刻,也随着人群一道上了车。
这一班车的乘客多,他们立在车头,而他在车尾,恰好两不相见,车往前行,他被车窗外透进来的冷风一吹,头脑清醒了一些,这才发觉出自己做这桩事的愚蠢来。
他已想好下一站就下车去,却忽听有人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回头,只看那梁三公子隔了几个人笑着朝他招手,显是已经看见了他。
红杏在他边上,也看着他,面上神情是惊讶的。
小满感觉脸皮发烫发热,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时车刚好停靠在一个站台,一波人下了车去,车厢内一下子空出许多,他们两个人就朝他这边靠拢。
他回神,也向着他们走过去,终于碰到一处。
梁三公子笑叹:“好长时间没见,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
他点头回了一笑,和他寒暄两句,这才故作轻松地问:“对了,你们这是去哪里?”
梁三公子看一眼红杏,向他笑道:“你嫂嫂来上海时,我们在船上刚好碰到,所以之后有些交集。我有个老朋友是孤儿院的院长,寻我休息天过去教那里的孩子识字,他有意想再寻人教院里的女孩子一些谋生手艺,我就想到了你嫂嫂。”
三言二语已把事情解释清楚,再看红杏,仿佛也将他的心思全看在眼底,笑容里带了一丝隐忧。
小满心里羞惭,还没想好怎么回应,却听梁三公子笑问:“你要不要同我们一道去?”
并没问他预备去哪里,却直接邀他一道,小满一怔,这才发觉原来他一早便看出原委,少不得越发脸热,但对上红杏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好,我跟你们一道。”
电车继续朝前行,到一个站头,又上来一批人,车厢再度拥挤起来,三个人就安静地立在一处,不再多话。
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