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本想留衣飞石在京中过了新年待春光烂漫之时再启程前往西北。
哪晓得太后一反常态经常召梨馥长公主进宫说话,还专门把谢茂召去长信宫问:“镇国公府上自有长公主照顾,定襄侯大好男儿,正是努力报国之时因何闲赋在家袖手终日?宝剑蒙尘,此陛下之过!”
谢茂才意识到衣飞石在长公主府恐怕过得不太好。他紧忙召衣飞石进宫问道:“镇国公在家,朕不好常常留你几次问你如何都说安好。衣飞石你还学会撒谎了?”
衣飞石是真没觉得最近日子不好过被马氏苛待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他早就习惯了。何况,如今衣尚予知道他要去西北对他更多照顾了不少又有太后搁在长公主府的眼线明里暗里照顾,皇帝、太后更是常常垂问关心他对马氏失了妄想心里就更好过了。
见谢茂不太高兴衣飞石忙露出讨好的笑容上前为谢茂奉茶:“臣不敢。陛下怎么生气了?臣给您说个笑话?”
看着他满脸谄媚故作殷勤的样子谢茂不禁笑了笑又立刻沉下脸训斥他:“放肆!朕问你话哪个和你嬉皮笑脸?还敢上来歪缠你给朕老实跪下!今儿要说不明白,仔细要挨捶!”
衣飞石目光在他背后条案上的长条锦盒上转了一圈,那里边装着太后所赐的木头棒槌。
谢茂都给他气乐了,怒道:“怎么了?”大步回头将锦盒拿出,掀开盖子,露出那个陈旧的木头棒槌,“就拿这个捶你!”
衣飞石只得收了笑容在皇帝跟前跪下,耷拉着肩膀,道:“陛下要臣说什么?臣在府中好吃好喝,隔三差五就有陛下与娘娘的赏赐下来,沐浴天恩,恩宠不尽……”
“从前还知道往宫里跑,这会儿不知道跑了?”谢茂见他还敢犟嘴,气得拍桌子,“在朕眼皮底下都敢睁眼说瞎话……”
这话不能说。
谢茂瞬间改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衣飞石本来含笑的表情僵住一瞬,再也不笑了,低声道:“臣家中琐事,不敢上动天听。西北事关国体,臣绝不敢……”
谢茂已蹲下身捏住他的两片嘴唇,不许他再说。
“朕就是着急了。这几日太后时常召你阿娘进宫,因你总说无碍安好,朕想此事也寻常,你父腿伤不便,太后代朕施恩关怀,多行医药,总也要派遣到长公主处。今日太后召朕至长信宫,训责朕为何让你闲赋在家宝剑蒙尘,朕才知道你恐怕是在家里受委屈了。”
他一边说一边揪衣飞石的衣襟,“你解开来,朕要看看。”
衣飞石被他说得不太好意思,侧身道:“也没什么。臣父在家,长公主总不会太过分,不过是训斥几句,偶然罚跪罢了。没有打。”
衣飞石这会儿还跪着。
谢茂连忙抱着他上榻,脱了靴子就要挽他的裤腿,看着衣飞石的穿戴都无语了。
你一个武艺超群的将门虎子,至于这么怕冷吗?还穿棉裤?马车里是少了炭炉呢,还是家里少了火盆?修长的双腿裹着两管厚实的棉裤,怎么挽得起来?
衣飞石也不是怕冷,他自幼习武气血旺健,冬天穿一层单衣也不觉得寒冷。
之所以在下边穿这么多,全是因为这几天长公主动不动就罚跪。如今临近新年,再是高门世家,屋内温暖如春,门外还是冷得不行,跪着气血不畅,膝盖容易落下毛病。衣飞石还想着张弓策马驰骋天下,哪里愿意就这么受寒坐病?立马让下人缝好厚实的棉裤穿上了。
这裤管挽是挽不起来了,谢茂脑子一抽,拍案道:“拿剪子来!”
衣飞石很想说挽不起来我还可以脱,直接剪裤子我待会儿穿什么?见皇帝抿着嘴脸色不好,他就没敢吭声。
赵从贵取来一把锋利的铜剪子,谢茂拿着亲自咔嚓咔擦给他剪裤管。
从小腿处就有些许不起眼的青瘀冻伤痕迹露了出来。谢茂一边剪,一边用手心轻轻捂住那几点伤痕,仿佛这样就能抚平衣飞石所受的痛苦。他终于知道衣飞石为什么要穿棉裤了。
这么冷的天气,罚跪可比直接动手抽更恶毒几分!
一直剪到膝盖处,乌黑的瘀伤与点点冻疮交织在一处,就像是一颗陡然化冻的烂冻梨。
谢茂捏着剪子的手停了停,声息很稳定:“传太医来。”
衣飞石见他情绪不大好,小心翼翼地说:“臣无碍……”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竟然霍地放下剪子,抬手就是一巴掌朝着他脸颊去了!
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把衣飞石惊住了,然而他身手再好,皇帝要打,他难道还敢躲?只得呆呆地等着这一耳光在脸上抽实。他知道是自己膝上伤处吓着皇帝了,这是怪罪自己不曾早一点求救么?挨这一下,竟似受父兄管教,丝毫不敢有怨言。
本以为会狠狠挨一个嘴巴子,衣飞石都想好怎么赔罪了,那一记耳光抽在脸上,却是轻轻地,更像是拍了一下。
衣飞石抬头就看见皇帝紧抿着嘴怒不可遏的样子,可……他脸上真的不痛。
“无碍无碍,再敢说一句无碍试试。满嘴瞎话!朕竟被你骗了。”
谢茂称不上好脾气,看着衣飞石那烂成一团的膝盖,他是真想抽人。至于为什么最后改抽为拍,那纯粹就是见鬼了!朕竟舍不得抽他,妈哒!他隔天就会差遣人去长公主府探问衣飞石,除了赏吃食玩意儿,最主要就是问衣飞石是否受了委屈。
他实在太低估马氏的张狂了。想想马氏当日在潜邸就敢对衣飞石动手,他暗恨失算。
“不行,你不能继续待在长公主府。”实在是鞭长莫及。
这个问题谢茂其实早就琢磨了,衣尚予回京又有“腿伤”,衣飞石这个做儿子的若是老住在外边,不管他住北城别院还是宫中,都说不过去。再者,马上就是新年了,哪家做儿子的不在家里帮着保持年礼祭祀,反而往外边跑?连他做皇帝的,这时候都不能轻易出宫。
恰好太医奉召来见,谢茂让朱雨跟在太医身边盯着,他自己则去一旁吩咐赵从贵,细细叮嘱了一番,赵从贵立马就往长信宫跑。
回来时,太医已经给衣飞石重新涂了药膏,说是皮外伤,衣家的冻疮膏比太医院的还好一些,养好之后注意保暖,只恐来年还要复发。
衣飞石很老实地缩在榻上不敢抬头,谢茂只拍了他脸颊一下,半点儿都不疼,他也知道谢茂是真生气了。看着他的倒霉样子,谢茂还能怎么办?憋着气在榻边站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不忍心,又坐了回去,将衣飞石搂在怀里柔声哄道:“吓着你了?朕不该打你。”
衣飞石一直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被他这么搂着哄了一句,心里有点湿:“没有吓着。臣知道陛下是……心疼。”拿手挨了我侧脸一下,哪里就是打了?他想起皇帝上次要打他手板,戒尺也是重重提起,最后“放”在了他手心上,忍不住就想笑。
“笑了?得意了是不是?”谢茂捏捏他的脸,“那日往宫里跑求朕庇护,朕还赏了你两箱子珍玩宝石。可见是白赏了。待会儿朕让人跟你回去,全给朕还来!以后再这样,还要罚你多交两箱子宝石给朕内库里!”
衣飞石噗哧笑道:“陛下哪儿这么小气?臣身无长物,还不起。”
谢茂就想调戏一句“还不起可肉偿”,话未出口,渐生黯然。小衣即刻就要去西北,只怕三五年都不能相见,离愁别绪陡然涌上谢茂的心间。
他一只手在怀里少年的胸膛上细细抚弄,低声道:“爱卿去了西北,山长水远,与朕许久不能见了。”
衣飞石笑容也渐渐止了。他虽是被动接受皇帝的感情,这几个月得到的关怀,却是他此生前所未有的深切隆重。谢茂不止待他好,还莫名其妙地深信他,日夜亲昵,旦夕言笑,哪怕他对谢茂的感情很复杂,也毕竟是有了一些真情。
一旦离开了京城,就再没有人半夜给他送吃的,再没有人关心他是否受伤,再没有人搂着他抱着他耳鬓厮磨……衣飞石觉得自己竟有些很令人不齿的失落。
“待臣剿灭陈氏,收复兰宫,携北境疆土凯旋,朝贺陛下平定天下时,”他尽量说让人高兴的话题,脸颊还有微微地绯色,“臣也长大了。”
“不知道……那时候……”他吞吞吐吐地不住瞟谢茂的脸色,“陛下还、还要臣么?”
谢茂被他撩得脑子一昏,低头就狠狠咬住他的嘴唇,痛吻不止。
你说要不要?朕等了你两辈子,你敢给,朕就敢要!
许久之后,谢茂看着衣飞石被亲得肿起的薄唇,低低喘息着,呻吟道:“朕等你凯旋。”等你长大!
尽管谢茂没有明说,可衣飞石也知道谢茂要提前送他去西北。
二人都有了离愁别绪,这一回腻在榻上就有些下不来。往日都是亲亲挨挨,彼此都守着礼数不曾去碰底线,这回都将亲昵程度往里放了一点,老流氓手段娴熟,弄得衣飞石越发不愿下榻,竟有些后悔虚度了从前的时光。
一直闹到傍晚,眼看宫门下钥了,衣飞石才恋恋不舍地起身:“陛下,臣得出去了。”
谢茂吩咐宫人给他准备了一辆不逾制、不带纹记的马车,直接候在太极殿东巷,谢茂非要抱着他上车,衣飞石抵死不肯。殿内放肆一些,可说是闺阁秘戏,没有皇帝抱着外臣在太极殿外跑的道理。哪怕是宠妃也要被弹劾到贬谪几级,他才不干这事儿。
谢茂只得紧紧牵着他的手,二人一前一后在腊月寒风中往外走。
“膝盖疼不疼?”谢茂问。
“不疼。”刚才我就行动自如跑进宫来了,皇帝每次都这么夸张。
“马车直接送你去北城的住处,领上你的几个人,是叫……卫昭那几个?叫他们跟着你,朕也放心。另外有一队羽林卫跟着你,朕都交代了,听你辖治,你就当是你的几个亲兵,该怎么差遣就怎么差遣,多半是听话的,若不听话,你顺手砍了就是,不必问朕。”
“今夜就出城。先到西郊的皇庄住上几日,养养你膝盖上的伤,对外只说西北军务紧急,朕先派你过去了。相关的勘合手续,这几日就让兵部办好了给你送去。再有你有什么要带的,写一封信,朕让人直接给你阿爹。”
“那庄子是朕龙潜时皇父所赐,有汤泉,暖和得很。你安安心心住着,吃穿用度不必费心,赵从贵都安排好了。朕把赵医官也从长信宫要来了,今夜跟你一起走,你要听大夫的话,她要你忌嘴,你就乖一些,仔细太后又罚你抄经。”
……
谢茂一路叮咛到马车前,宫人掀起车帘,谢茂还先伸手在车厢里试探了一下,发现炭炉烧得里边十分温暖,才轻轻搂着衣飞石的腰肢,柔声道:“你好好的。”
衣飞石被他一路温言絮叨感动得眼眶有点湿,想起真的要离开了,走得这么急,这么快,他还以为能够多待几日,起码等到元宵节后,哪知道皇帝这么蛮横,说送走就送走,一天都不许多待,半晌低头不语。
衣飞石身强体健,站在巷中半点不觉得寒冷,谢茂被小风吹得有点禁不住,就要拉他上车
外边宫人仆婢众多,还有一队羽林卫跟着,衣飞石不敢放肆,悄悄勾住谢茂的手指。
他这么一勾,看似不动声色,力气比谢茂大,谢茂动不了。分明是被臣下钳制住了,谢茂却只觉得眼前少年可爱,掩住笑意正色问道:“怎么了?”
衣飞石也不好意思说舍不得,再不走,宫门下钥,还要惊动好几个衙门来开门,那就不太好了。他哼哼一声,松开手指,退后一步,还是想给皇帝磕头拜别。
谢茂眼疾手快揽住他,气得捏他脸颊:“伤!”
衣飞石只得老老实实长揖到地,道:“臣拜别陛下。还请陛下保重。”
谢茂要他上车,衣飞石就不肯,说:“岂有陛下送别臣子的道理?臣远望陛下背影安驾殿中,再行告退。”
谢茂无奈,站在风口上真的有点不舒服,只得留下衣飞石在原地,自己一步一步回太极殿。他走两步就回头看一下,衣飞石总是在他回头时恭敬长揖,一直到谢茂的身影消失在太极殿内,衣飞石才上车离去。
衣飞石不知道的是,他的马车在御道上缓缓步行,谢茂就站在太极殿门口,看着他一点点离开这座宫城。
车厢里装饰低调舒适,衣飞石独自一人坐在狐皮软椅上。
下午和皇帝一场前所未有的亲昵,二人都越过了从前谨守的底线。虽说皇帝仍是坚持他还小,不肯做到最后,可是,该知道的事,衣飞石都已经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在大理寺狱的想法有了偏差。他知道了皇帝并非雌伏之人。
可是……
衣飞石盯着虚无处的眼神有了一丝迷茫。
他想起下午与皇帝亲热的滋味,明明皇帝将手摸到他那个地方,他竟然也没有很愤怒、不忿,自觉吃了亏的情绪?
就好像两人的关系本来就该是那样的,皇帝做什么都没关系?
明明我不是那样的人啊。衣飞石回味着当时的感觉,想起皇帝温柔灵巧有力的双手,竟然觉得身体又开始发热,尤其是被皇帝重点照顾过的地方,更是滋味难言。
这让他隐隐觉得有点羞耻。想要压住身体的躁动,衣飞石便将马车小桌上的茶窑掀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闷头一口饮下。
茶汤入口,他才发现这马车里的茶竟然也是七果茶,他近日最爱喝的一种新茶。
负责准备马车的当然不可能是皇帝本人。大抵是赵从贵或朱雨、银雷?可是,若没有皇帝的费心宠爱,又怎么可能让御前最得力的几位悉心安排到这种地步?真到了一针一线不疏失,一饮一食不怠慢的程度。
就这样……也行。衣飞石放下茶杯,耳根还是微微地发红。
他真的挺后悔。若是从前没守得那么紧,下午和皇帝做的事,早就可以做了呀。那么亲昵,那么舒服……现在才刚刚尝到滋味,就要去西北了。
衣飞石轻叹一声。
往日不知道这事美妙也罢了,如今食髓知味,这分别的日子要怎么熬?
衣飞石刚离开京城去西郊皇庄,宫中就传出太后偶感风寒的消息。
皇帝事母至孝,每天散朝就带着折子往长信宫跑,一边为太后侍疾,太后休息时他就抓紧时间处理政务,后来干脆宿在了长信宫中。熬了几天之后,太后病得越发不好,皇帝不得已宣布辍朝五日,暂停朱批。
衣飞石也已经收到了消息,着急得不行,问常清平:“娘娘可好些了?还请赵医官即刻回长信宫为娘娘诊病。”他名义上是已经去西北的人了,当然不能再回京城探望。
常清平只说:“宫中自有太医照顾,侯爷请宽心。”
衣飞石哪里宽得下心?这马上就是新年了,年前事多且杂,皇帝本是最无暇分身的时候,太后是病得有多严重,皇帝才会下旨辍朝?他跟常清平说不通,直接去找医官赵云霞,说:“你即刻进京为太后诊病,我让亲兵送你。”
赵云霞闻讯也很震惊,她常年在长信宫服侍,当然知道太后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病倒?连忙收拾包裹药箱准备上路,才走到庄子门口,就看见几百个人簇拥着二十多辆车,浩浩荡荡地堵在庄子门口。
她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那个穿着雪白狐裘精神旺健的美貌妇人,不就是皇太后吗?
皇帝打着给皇太后侍疾的名义,偷偷从宫里溜到皇庄上。这事儿其实瞒不了人,除了随行的宫婢侍卫,还有五千羽林卫在皇庄附近严防死守,朝臣岂会不知?不过,皇帝给的理由是,太后病得难受,想要出门散心,朕岂能不尊慈母之命?
这把大臣们都吓唬住了。要不是病得不行了,怎么会想起出宫看一看?这怕不是回光返照最后的遗愿吧?这种情况下,谁还敢跳出来蹦达?全都假装不知道。
谢茂跟在太后身边,他个弱鸡缩在貂裘里瑟瑟发抖,还不如太后精神:“今年咱们到庄子上玩儿,明年咱们走远些。”他又不要脸,把亲妈偷渡出来玩怎么了?多玩几次朝臣们知道被他耍了,又能怎么样?
太后许久不曾出宫,哪怕是修建得同样富丽堂皇的皇庄,她还是兴致勃勃,道:“山里空气好。听说这处有小银鱼味道鲜美,晚上煮来尝尝。”
谢茂冻得直跺脚:“阿娘,咱们先进去。”
太后极其看不上他,哼道:“待开了春,你也该好好训个师傅操练操练。”
谢茂只觉得鼻子都要冻掉了,扶着太后快步向前:“有个汤泉环绕的暖阁,那里暖和,就在前边……”
母子两个打定主意要给衣飞石一个“惊喜”,辖治住所有下人不许去通报。
不过,管得了外边,管不住里边衣飞石自己的亲兵。卫烈本来在滚泉里煮鸡蛋,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恰好看见皇帝扶着一个中年美妇笑吟吟地进来,吓得他一个机灵,直接就窜进了屋内。
“二公子!陛、陛下来了!还……”他想说还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看上去就很气派的妇人,没等他开口,他们家二公子就蹬上靴子摔门而去了……
衣飞石在暖阁里只穿了单衣,出门才觉得有点冷,不过,他真的着急。
太后到底怎么了?太后生病皇帝为什么会来这里?衣飞石往外奔了两步,恰好跟从廊角转身进来的皇帝、太后,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谢茂抬头就看见一身单薄的衣飞石孤零零地站在院中,满脸无措地看着自己。
他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眼,自觉小衣气色红润养得不错,满意地点点头,道:“上下都伺候得好,全都放赏。”赵从贵忙记下来。所谓上下,就是不管是定襄侯的亲兵、护卫他的羽林卫、伺候他的仆婢,连皇庄里前来应过卯、送过菜的庄丁,全部都有赏。
太后已摘下手里的狐皮手捂,套在衣飞石手上,恰好卫烈抱着皮毛衣裳追了出来,太后向他招招手,亲手替衣飞石披上,笑道:“本想给你一个惊喜,竟成了惊吓。这几日住得可还畅快?”
衣飞石才醒过神来要见礼,太后已拉着他往暖阁去了。谢茂又一次被甩在了身后。
暖阁夹墙底下都淌着温度极高的汤泉,根本不必烧炭,屋子里就暖和得像是春天,衣飞石住里边时,四面窗户开了两面,任凭寒气透入,否则热得压根儿没法儿坐。步入暖阁之前,就有一个摆着花草的过堂,先在这里暖和一番,褪去大衣裳,再慢慢往里走。
“比烧炭好。”太后嗅着屋内湿润的空气,浑身都放松了下来,“早该出来住几日。”
谢茂也不再是冻蔫掉的模样,笑道:“那也容易。过了元宵,阿娘再出来多住些日子。”马上就要新年了,母子两人总不能都躲在城外,分开过也显得凄凉,因此谢茂说过完元宵节再让太后出来。
衣飞石还处于懵然的状态中,他在这里住了几天,处处都熟悉,亲自服侍太后上坐,叫奴婢奉茶,下人送来几盘果子,他爱吃凉的,连桔子都冻住了,忙用热水泡开,细细剥出来放在银碟子上。
哪晓得太后咬了一口冻梨,毫无压力,反倒是皇帝坐在榻上吃他用热水泡的桔子。
太后、皇帝母子吃了果子,喝了茶,衣飞石才小心翼翼地问:“卑职听说……”
谢茂咔嚓咔嚓嗑瓜子,打定主意不说话。瓜子嗑多了伤牙齿,宫里基本上不给预备,要有也都是剥得光溜溜的瓜子仁。没见到时谢茂也不想,这会儿在衣飞石住处看到了,随口吃吃也就不想停。最主要的是,他不想说这个事。
太后笑道:“前两日是有些不好,吃了两剂药就不碍什么了。”
她看了满脸高冷嗑瓜子的皇帝一眼,呵呵地笑,“想着飞石独自一人在庄子里,眼看又是新年到了,何不如一家子热热闹闹玩两天。”
太后没说是谁想着衣飞石一个人在庄子里。衣飞石心里很明白,这就是皇帝的主意。
火石电光之间,他就想起那日离京时,太医替他诊治膝盖上的瘀伤,皇帝刻意出去跟赵从贵交代了好久的话,赵从贵立马就去了长信宫。
那时候,皇帝就计划好了。
当皇帝的假公济私,给他假批公差躲城外皇庄上也罢了,反正这年头打着朝廷旗号干私活儿的不少,衣飞石本也不觉得什么。现在皇帝、太后一起出宫,还说要和他“一家子”热热闹闹“玩两天”……这就委实是恩宠太过了。
为了办成这件事,宫里可是传出了太后病重的消息。大过年的,让长辈传这样触霉头的消息,居然只是为了陪他一个小辈“热闹两天”,他何德何能承受得起?
主意固然是皇帝的主意,可若非太后慈爱,非但配合了皇帝释放流言,还干脆跟着皇帝一起出来“陪”他,这事也不可能办成。
衣飞石跪在太后脚边,恭恭敬敬磕头,眼眶微微泛红,道:“飞石谢娘娘慈爱。”
皇帝太后都已经出来了,他再说什么诚惶诚恐的话,未免让人扫兴。这时候不称卑职,改称飞石,已是尽力想要表达自己的孺慕亲近之意。
庄子上暖阁只有一间,衣飞石就要让出来给太后住,太后摇头道:“我住旁边的小楼,那边风景好,还有个单独的汤池子。叫皇帝住这里吧。”实际上是心疼儿子怕冷,要把最暖和的地方给皇帝住。
谢茂再无耻也不可能自己住好地方,叫亲妈住旁边去,待要推辞,太后笑道:“这里汤水太热了,鸡蛋都能煮熟,我不住这里。再者两天就回去了,也懒得叫飞石挪动。你俩许久不见,就在一处多好?”
分明太后早就知道二人的事,可从前两个都没什么事,说一句也不觉得什么。
现在不同了!自从衣飞石离京那日二人亲热过之后,关系就变得不大一样了,太后和往常一样随口一说,衣飞石脑子里刷就想起那日的情景,脸颊微微地发红,谢茂更是咳嗽一声,差点被瓜子呛住。
他看着衣飞石绯红的脸颊,想起那日衣飞石温顺热情的反应,就觉得这地方太热。
“这孩子……”太后看着儿子鼻孔里垂下两道殷红,简直都不行了。
满屋子宫人都匆匆围上来,好不容易才给皇帝把鼻血堵住了,太后哭笑不得,借口要先休息,带着人就去东边小楼安置了,临走时叮嘱皇帝:“节制些。”她不担心衣飞石的身体,如今就忧心儿子是个弱鸡,怎么办?
太后走了,服侍的宫人奴婢也懂事地退下了,只剩下赵从贵守在门外。
谢茂自问是个手段娴熟的老流氓,却在他眼中清纯无知的小衣跟前丢了这么大脸,这时候只得故作深沉,淡淡道:“宫里烧炭,上火。”
就看见衣飞石低下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衣飞石想起那日谢茂刚从信王变成“皇帝”,他第一天去太极殿偏殿拜见新君。
那时候他想“还债”,皇帝也是看着他就哗啦啦地流鼻血。
不过,那时候他背身趴着,皇帝以为他不知道,蹑手蹑脚地悄悄把鼻血擦了,还把血帕子丢痰盂里毁尸灭迹……凭他的耳力,暗箭从哪个方向射来,共有几箭,能射多深,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又岂会不知道背后那么大一个活人在做什么?
往日好像也不觉得什么,今天看了皇帝流鼻血,再想起那日皇帝流鼻血,这种亲昵又促狭的滋味,陡然间就窜了上来,实在太好笑了。哈哈哈。
这人还越笑越放肆了。谢茂顿时恼羞成怒,将人压在榻上,看着身下少年挺起的小屁股,狠狠打了两下,怒道:“你笑什么?没见过上火么?”又怒吼赵从贵,“晚上给定襄侯做一盘子烤羊肉,放三斤孜然三斤辣面!”
“吃不完不许睡!”谢茂恶狠狠地说。嗯,手感真好,再犟嘴,朕再打两下……
衣飞石自那日起就食髓知味,梦里也不知道想了多少回了,太后都刻意腾了地方让二人亲热,想着一旦去了西北,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相见,衣飞石的姿态就温软了几分,手指勾着皇帝的袖子,低垂眼睑,轻声道:“不吃羊肉……臣也要上火了。”
……
衣飞石是真少年,谢茂是伪少年。真少年衣飞石食髓知味情热似火,缠得老流氓谢茂险些按捺不住,拼了好大意志力才生生压抑住自己。又是半天昏天黑地的玩闹,外边赵从贵硬着头皮问摆膳么?衣飞石还不肯下榻,不吃饭要吃陛下。
事毕,衣飞石懒洋洋地伏在谢茂怀里,很不明白皇帝的坚持究竟是何道理:“其实,臣真的不小了。”
你懂个屁。谢茂手势温柔地抚摸着怀里少年的腰肢,固执地说:“且等两年。”
次日清晨,衣飞石一早起床晨练,谢茂难得不上朝,多睡了片刻。
待谢茂睡舒服了洗漱更衣出来,衣飞石居然还在院子里“晨练”?他披上厚衣裳,站在窗边,问院子里梆梆梆不住开弓的少年:“今儿怎么啦?什么时候了还在练?”
衣飞石一转身,一贯会乞怜的脸上竟绷着几分冷硬,把谢茂惊住了。
前两世衣飞石觉得不好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表情。这辈子他还真没见过!
“快过来!”谢茂要出去还得绕好大一圈,干脆站在窗前招手。
衣飞石一手拄着硬弓,身上穿着单薄的练功夫,浑身气血翻涌,非但不冷,反而有热气腾腾蒸出。他低头走过来,谢茂才看见他手臂微微颤抖,问道:“怎么了?”
衣飞石不肯说。
谢茂不逼他,目光平平地循向站在一边的卫烈,问道:“卫昭?你说。”
他在衣飞石跟前自然温柔体贴,什么都好,对着旁人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这会儿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目光语气皆不凌厉,可就是这么随口一问,卫烈竟有胆寒之感。他也不敢纠正皇帝,上前跪下回话:“回陛下,侯爷晨起拉弓已近六百次。”
平时只拉弓两百次,还是太后罚的,今天拉六百次?谢茂瞬间想明白了,隔着窗户捏捏衣飞石的胳膊,这倔强的少年分明疲累得发抖,就不肯说话也不吭声。
“昨儿忘了功课,早上起来吓哭了。”谢茂肯定地说。
衣飞石被他一句话戳中死穴,深深低头,长眉蹙得几乎能夹死蚊子。
谢茂知道衣飞石一向自律甚严,再有长公主那样挑剔苛责的妈在,因而衣飞石从小就诸事妥帖。先生教临帖一百遍,他就不会只教九十九遍,兄长教他练三趟拳,他就不会只练两趟半。任何人交代给他的事,他都会一丝不苟地做好,绝不差分毫。
这恐怕是衣飞石第一次因贪玩耽误了功课。他再是少年聪慧,毕竟年纪还小。初尝禁果的滋味如此美妙,竟让他忘乎所以,连太后交代的功课都忘了做。早上爬起来才知道坏了。
谢茂想起自己从前胁迫衣飞石的往事,往前凑了凑,低声道:“你不说,朕也不说,太后怎会知道?”
他还等着你来我往调戏一句,哪晓得衣飞石一头就撞了进来,急切道:“求陛下周全!”
谢茂真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当长辈的怎么可能真的和晚辈计较?不就是忘了做一回功课么?又不是故意忘的。衣飞石都这么大人了,又不是五岁的小朋友,还要老师天天守着看功课?
他看见衣飞石握着硬弓的手微微颤抖,知道这是训练过度了。太后既然吩咐旦夕开弓两百次,可见四百次就是衣飞石的极限。然而,这个死脑筋拼命三郎今早已经试了快六百次了。
衣飞石还硬着脸求他:“功课臣今日就补上,只求陛下开恩,不要上禀太后。”
“那不行。”谢茂改主意了。他觉得吧,衣飞石这种一言不合就乱来的脾气,合该被太后教训一顿。开弓六百次?真想看看阿娘知道了怎么嗔他。
衣飞石满以为自己和皇帝都那么亲近了,皇帝肯定要护着自己点吧?哪晓得他向皇帝坦诚求助之后,皇帝非但不给他遮掩,反而要拉他去太后跟前告状!皇帝拉他,他不敢不去,还是忍不住问:“陛下为何要请娘娘责罚臣?”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到了太后居住的小楼,大宫女还以为二人是来给太后请安的,忙请进去。
叙礼之后,不等太后说话,谢茂就狠狠告了状:“阿娘,小衣昨晚忘了做功课,今晨爬起来拉了六百次弓!你看,你看他胳膊!一直抖……”
太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住了。
衣飞石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不迭请罪:“飞石知错,求娘娘责罚。”
他求了几次,太后始终不吭声,也是这几日被皇帝母子养大了心肝,他就敢偷偷往上瞟了一眼。这一眼把他吓得,太后居然泪眼婆娑,珠泪一颗一颗往下滚。
“娘、娘娘……”这算怎么回事啊?怎么办啊?衣飞石求助地望向谢茂。
谢茂居然不理他。
太后默默流泪片刻,大宫女拿丝帕来给她拭泪,她才泪眼朦胧地看了衣飞石一眼,说:“你是个好孩子,娘娘知道。纵是忘了功课一次半回的,想来也不是故意。就算给娘娘知道了又怎么了呢?娘娘就这么可怕么?”
哭成这样真是可怕极了。衣飞石这时候比跪在长公主面前都慌张,只会摇头否认:“没有。不可怕。娘娘慈爱。”
“背着娘娘独自开弓六百次,坏了筋骨可怎么办?”太后说着泪水又出来了。
衣飞石磕磕巴巴地说:“没、没坏……”
太后泪眼一横。
他立马就怂了:“坏,对,飞石错了,万一坏了,就坏了……”
太后居然不说话了,捂着帕子呜呜呜地哭。
衣飞石哪里见过这阵仗?整个人都被太后哭懵逼了。太后的哭功那是能把先帝、先皇后、皇帝全部哭得束手无策的大杀器,初次见识这杀器的衣飞石慌得赔罪又磕头,实在没办法了还去偷偷扯了皇帝的袍角一下,奈何皇帝就不理他。
终于太后哭结束了,问他:“你实在太让娘娘失望了,今日本要带你与皇帝进山野宴,就不许你去了。老实待在庄子里反省。你服气么?”
衣飞石这会儿只求她不哭了,哪里敢不服气,忙磕头答应。
星辰汤是皇庄里一处露天汤泉,四面有墙,东西分汤池、憩室,顶上无盖,夜里更仰望星辰,故名星辰汤。
衣飞石被罚泡在这口汤池里“反省”,池子里丢了好几桶赵医官准备的药材,据说治他那疲劳过度的胳膊。他老老实实地进汤池里泡着,心想,陛下和娘娘都进山去了……我若跟着去,给他们铺着席子、捧个盏多好……
他心中盘算着二人回京的日子。路上来回就要两天,太后又说只住两天,那他们是明天就回去了?还是多住一日,后天才走?
这些日子,庄子里的庄户们都在预备过年,各自备年货,杀年猪,今年虽死了个皇帝,可是年景不错,朝廷在西北又打了打胜仗,新帝已宣布明年要减赋,仿佛好日子一夕之间就来了,有了盼头,有了希望,大人小孩儿都是喜气洋洋。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待多久,皇帝一道口谕,他立马就要收拾行囊往西北去,庄上就没人置备过年的东西。看着别人庆贺新年,自己身边的人都冷冷清清,十多年都不曾领略过的寂寞,好像就更深了几分。
好不容易皇帝、太后来了,他欢喜之余,就更不想离别了。
明明在长公主府时,他有父亲有兄长有小妹,也没有这么矫情……
不知道是药材起了作用,还是温泉水本身的纾缓作用,他放松地散在池子里,心里只剩下后悔:最羞耻的当然是昨夜竟然贪玩到忘了做功课,最后悔的则是蛮横开弓六百次,非但没有加练自罚取悦太后,反而被太后哭到了这里来反省……
谢茂拎着一壶莲花水蹑手蹑脚地靠近,闭目休憩的衣飞石一动没动。
“别装了。”谢茂顿觉无趣。衣飞石那耳力,不可能听不见有人靠近。
衣飞石故作惊讶地睁眼,慌忙起身:“陛下怎么来了?”
谢茂笑道:“朕和娘娘是来陪你呀。怎能扔下你独自去山上?你乖些,加一件衣裳,待会在这里竖一个屏风,你要起身休息时,就去屏风后休息。太后与朕就在这里打叶子牌,允你参一股……要不你挑个人,替你打?”
“好呀!卫烈,卫烈!快来帮我打牌!”衣飞石大喜过望!
他才不在乎在一起能做什么,只要皇帝和太后都在身边,做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