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母子在皇庄待了两天第三天就启程回京去了。
衣飞石再没有了念想膝头瘀伤也已痊愈,在皇帝、太后回京的当天,他就给住在山下的徐屈送了信儿,带上亲兵与皇帝赐下的一队羽林卫先往襄州赴任。
满朝文武都提心吊胆地等着国丧的噩耗,哪晓得长信宫“一天比一天好转”皇帝还放风声说皇庄气候宜人,要在西郊修建行宫供奉太后冬季养沐。吓得内阁主管钱粮的陈阁老与户部裴尚书隔三差五地跟皇帝哭穷表示国库真没钱啊修不起行宫。
从腊月二十八日开始皇帝封笔、封印内阁、六部、诸司诸衙门,除值守外所有官员皆休沐十日。
谢茂主要忙除夕的祭祀到正旦宫宴结束,他就窝在长信宫里犯懒。
天气太冷了他懒得动。
看他这个禁不起冻的弱鸡样子从前好像也不至于此?太后略微诧异倒也没有太奇怪。她以为是自己从前为勾心斗角操心太过疏忽了身边的儿子。她曾经不也认为儿子仁慈近懦连个仆婢都舍不得杀死吗?事实证明儿子不杀奴婢杀国戚贵人倒是毫不客气。
太后认真琢磨起给皇帝找个武学师傅的事来:“你六哥自幼习武,身手不凡。听说他府上供奉了一位老拳师,在坊市间也颇有声望,不若招来问一问?”
谢茂没什么正形儿的歪在榻上看折子,虽是封笔了,正常渠道的本章都递不进来,可是像他这样刚登基位置都没坐热的皇帝,哪可能真的放假?各处密折照样在往宫里送,长信宫里安全,他对太后更不防备,就蹲在太后宫里翻看。
“六哥有正经事呢,儿臣让他去北边了。”谢茂漫不经心地说。
太后绣花的手微微一顿:“丈雪城?”
自从太后交人交权之后,除非必要,谢茂很少拿前朝的事打扰太后。
他自己做了两辈子皇帝,当然知道这摊子事操持起来多么劳心费力,太后本身权力欲望不强,他也不是真新手皇帝应付不来,何必把太后带着一起操劳?如今他手里既有名分,又有资源,更不缺乏对各方势力的了解,能做的事就自己悄无声息地开始撒网安排了。
不过,他不拿前朝的事麻烦太后,也不代表他会瞒着太后。
“李家家务闹了快十年了,儿臣使人过去吹了火。”谢茂说得很随意,“恰好六嫂族里想内迁中原,就让六哥过去看看,没准儿捡个大漏检呢?”
他对太后说的,都是“不确定”的事情。
但是,如果蝴蝶效应没有卷到北边的话,他的计划就不会出大问题。
谢茂不喜欢把事情说得太死,这个世界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发生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执行计划的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点滴差错,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他如今手里没有一股拥有绝对统治力的力量,使得他每一个计划的容错率都变得极低,这事无解。
六王谢范的生母康妃,在生前依附恭哀文皇后。恭哀皇后乃是文帝元后,死得极早,她死了那么多年,康妃依然是不折不扣的元后党,康妃的儿子六王谢范,也就成了恭哀皇后所生嫡长子谢芳的嫡系。
换句话说,六王不是谢芝那一党,六王他妈也不是太后那一党。不止不是一党,两边还是互相斗得不可开交、恨不得你死我活的对手!
谢茂对六王一直都有好感,无法深交也正是因为彼此母族的立场。
不过,他前两世登基后都曾重用六王,可谓一世臂膀。那时候,太后已经自挂了。
如今谢茂还是想用六王。如今情势不同,太后还好端端地活着,他得先探探口风,万一太后听说他要用康妃的儿子炸毛了呢?
“璇靖王妃的母族是眉山南的黑发狄人?”太后皱眉,搁下手里针线,认真地说,“我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莫说如今朝内暂时安稳,谢氏并无反手倾覆之患,纵然衣氏自立,国亦华夏之国。皇帝为一家一姓之荣华,引狄人南下,祸乱中原,则是千古罪人!”
见太后如此慎重,谢茂忙起身垂手听训,道:“母后训诲,儿臣谨领。”
倒不是太后歧视少数民族,而是这个时代的华夏文明相较于蛮夷戎狄更加先进。狄人以部落方式存在,因眉山北天寒地冻资源有限,一旦交战,战胜方经常屠灭战败方部落,以降低族群生存压力。狄人部落不止有人祀的风俗,吃人也是习以为常。
六王谢范当年娶了黑发狄人的公主,哪怕这位公主号称塞上第一美人,谢朝上下仍是一片哗然。堂堂谢氏王族,岂可娶一狄人贱妇为正妻?
六王这一举动,也直接把他自己从夺嫡之争中摘了出去。
“阿娘只怕不知道?六嫂母族黑发狄人汉化已久,她阿婆是族老,当年自眉山南下,到胡杨塞抢了个戍边的兵头回去当相公,轮到她阿娘成婚时,就在她阿公的指点下,直接带人杀进了神女城,抢了个随商队北上能识文断字的账房先生。”
“到六嫂这儿了,阿爹能文,阿公能武,阿娘阿婆都是土匪,她就包袱款款进了中原,打算找个能文能武能当土匪还得好看的相公。一眼就相中了六哥。”
太后听得目瞪口呆。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彪悍,却原来这世上真有女人当家作主,女人抢婚男人的地方?
“你六哥怕不是个土匪性子吧?”太后迟疑地问。
谢茂就笑了:“那自然不是。主要还是六哥长得俊。”
六王纳黑发狄人为妃,惹得文帝暴怒,把他爵位一撸到底贬为庶人,就六王那个最次等的璇靖王爵,还是谢芝登基施恩文帝诸皇子时给封的谢茂这个最得宠的幼子是一等王爵,嘉号信王,实封八万户,六王比他年长且有战功,竟只封了个庶王,璇靖那地方只存在于古称中,谢朝地界上根本找不到,所以,六王实际上连个封地都没有。
这种情况下,六王与六王妃一家其实多年前就彻底游离在皇室之外,太后压根儿就没见过璇靖王妃,也不可能知道六王家中的琐事。
谢茂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那都是他重生开挂,前两世谢范喝醉了跟他说的。
“六嫂母族日益汉化,渐渐地与眉山北的狄人都没法共处了,又向往南边温暖丰盛的土地,一直琢磨着内迁。六哥若能替儿臣办成这件事,予她们几块土地栖息繁衍也不吃亏。”谢茂对此毫无压力,黑发狄人南迁的事,他前世也办过。
太后听出他话中的玄机,他说的是“几块”土地,而非“一块”。
很显然,皇帝脑子清醒得很,这群黑发狄人一旦南迁就会被朝廷分而治之,治而化之。
儿子毕竟年纪小,太后还是多叮咛了一句:“狄人憨蛮无信,重利轻义,我儿慎用。”
谢茂笑道:“儿臣明白。北面图谋乃是用奇,京中重整卫戍军才是正道。”一步一步稳扎稳打自然是好,就怕时间不够。希望小衣去了西北,能压得住几年吧?
大宫女送来新炊的汤饮,母子二人就停了话题,各自吃了一碗汤。
谢茂看着碗里的虫草汤,想起往日同饮的衣飞石,忍不住想,小衣走到哪儿了?路上冷不冷呢?……前几辈子他儿子出门,他好像也没有这么牵挂。
太后则在斟酌。
林附殷离间衣家与皇帝,谋的是兵权。现在皇帝甫一布局就朝丈雪城伸手,究竟是因为丈雪城恰好有破绽好动手呢,还是示威给林家看?
她对父兄皆无好感,却对被林附殷嫁了两次的侄女林质冰有一种同病相怜。
“昔年闺中常饮兰汤,早年玉娘、冰娘未出嫁时,也常送兰汤进宫。如今玉娘殁了,冰娘也嫁去了丈雪城,宫中煮的怎么都差几分味道。”太后还是向儿子略提了一句。
谢茂先前说丈雪城李家闹家务,主角就是太后的这位侄女,林相次女,林夫人。
如今谢朝三大镇边将军,襄州衣飞金,丈雪城李仰璀,东州粟锦。
势力最强盛的自然是西北的衣飞金,其次就是驻守丈雪城的李仰璀了。
李仰璀出身北军世家,其高祖李玄曾随太宗皇帝伐陈,捞了个靖屏伯爵,到李仰璀时家道败落,怀才不遇多年,快四十岁时才被衣尚予慧眼识中,因勇武多谋、战功赫赫被一路提拔高升,随后娶了林附殷的闺女,顺风顺水混到了北督军事的位置。
怎么个“顺风顺水”法儿?
他这个北督军事的位置,代表着衣尚予、林附殷、杨上清当时东宫的利益。
林夫人在嫁给李仰璀之前,先给比她大十五岁的杨家庶长子杨竘做了继室,杨竘去世后,林夫人回娘家暂住。数年后,林附殷给她重新找了门亲事,这就是年近五十岁的李仰璀了。
林夫人嫁给李仰璀时,杨家将杨竘的两个庶子送到林夫人处,由她一并带入李家,成为李仰璀继子。李仰璀在迎娶林夫人之前,前头死掉的原配木夫人也有三个儿子。这一排五个儿子都在军中掌权,各占一股势力,可谓分庭抗礼。
几方面势力都想在北境握权,还都通过林夫人的婚姻顺利地插上了手,文帝也乐见几方制衡而不是一家独大,所以,家里局势极其复杂的李仰璀就走马上任了。
这么多年以来,丈雪城一直就没消停过。
自从林夫人给李仰璀生了个儿子,局势顿时更加混乱了。
林夫人出生高门,能文善武,能屈能伸,简直是另一个翻版的太后,把个李仰璀迷得三迷五道的,一心想把爵位留给林夫人所生的幼子。林夫人根本看不上他的爵位,她要的就是兵权!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兵权等于一切。
如今先帝、先皇后都崩了,承恩侯府跌落尘埃,林夫人从杨家带来的两个继子失去了仪仗,前头木夫人所生的三个嫡子重新出头作妖,林夫人抱着刚生的小儿子,手里握着李仰璀,背后还有林附殷撑腰,眼看就是一场拼杀。
谢茂就想捡这个漏。太后对林夫人同病相怜,林夫人可比太后凶残多了。
他笑了笑假装听不懂太后的暗示,说:“叫慧郎回家学去。学会了给阿娘做。”
太后就不再提了。任何人都不如儿子重要,何况只是娘家侄女。
新春伊始,上元节大朝会。
礼部上书奏请皇帝遴选淑女充实后宫,群臣皆附议。
皇帝表示文帝丧期为过,暂时不考虑采选。再有人哔哔,他就问户部裴尚书有没有钱?有钱他先不选妃,先给皇太后修西郊行宫。唬得裴濮把所有劝皇帝选妃的大臣都哭了一遍,你们不知道现在两边开战打一仗就是几百万吗?还敢祸祸皇帝修行宫!
选妃和修行宫有个屁关系。众人都奇怪裴濮是怎么被小皇帝收买了?怎么这么听话帮小皇帝咬人?镇国公府大小姐与裴尚书家三少爷订婚的消息就传出来了。
这消息把所有人都弄懵逼了。
衣家在西北有兵,裴家是给朝廷管钱粮的。一个有钱,一个有兵,你们居然敢联姻?什么?这居然是太后牵的线?太后到底在想什么?小皇帝被亲妈坑了吗?
这局势让人越来越看不懂了。连义老王爷都颤巍巍地进宫,跟谢茂磕了两回头,话里话外讲的都是外戚祸国,后宫干政不祥的故事。
谢茂没空理会这等琐事,他今年最重要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是拿回丈雪城的兵权,第二,是西河“旱灾”。
西河三郡本是前西河国故土,在文帝朝被衣尚予并入谢朝舆图。
西河王室在战争中被西河旧族残杀殆尽,反倒是许多善于交际钻营的西河故族保存完好,顺利从西河世家变成了谢朝新贵。
文帝擅抚生民,怜惜西河三郡因战减丁,减了十年赋税。先帝登基之后就不干了,要求西河三郡与谢朝诸多州县一样缴税服役。这一场原咸宁二年爆发的“旱灾”,其实就是一场根本不存在,却被地方官员奏报中央、用以骗取大量赈灾银粮的“旱灾”。
背后主导这一场骗朝廷赈灾款闹剧的,有西河旧族,有谢朝世家,还有衣尚予帐下的兵家。说一句牵一发而动全身也毫不为过。
这件事谢茂只能一件一件来办。
理由很简单,只有拿回了丈雪城的兵权,他才敢真的去“查”旱灾。
前世谢芝也是杀了衣尚予、衣飞金,收拢西北兵权之后,才敢去捅西河三郡的马蜂窝。当皇帝的,手里没有兵,诏命都走不出未央宫,还想干旧族世家?不被人干死就不错了。
他现在只能耐心地等,等北境的好消息。
希望不会出纰漏。
张岂桢每天都会带着属下兵卒,去璇靖王府周围巡逻。
他是卫戍军,原本没有巡逻城内的职责。
卫戍军是负责守城的,正职是在京城各城墙上值守,后来被文帝分权架空,卫戍军拆分成十人队,分别受五城兵马司辖制,随时听候兵马司指挥使调遣。
卫戍军军纪败坏,人浮于事,大家都是得过且过。张岂桢能打,能带兵,又不喜欢往上爬,从来不巴结上司,很多时候甚至不听上官调遣,换了别的兵衙,他早就被革职或砍头了,可是,他在卫戍军。
他就这么特立独行,他的“上司”,一个十天里十一天都泡在青楼楚馆的裙带党,非但不管他,反而指望他在关键时刻撑面子,时常给他钱,请他喝酒,对他十分巴结。
张岂桢一直都在等待他的旧主六王归来,他也不知道六王回来了能改变些什么,他只是不甘心把自己的忠诚和本事都交给……那个靠妹子才混进卫戍军当上兵尉,连马都不会骑的蠢货。
这天张岂桢又循着固定的路线,带着部卒,准备去璇靖王府巡逻。
一匹快马从长街上飞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士伏得很低,不断大喊:“让开!”
这里是京城。
除了加盖了加急的朝廷公函信使,没有人敢在京城如此纵马驰骋。
曾经的承恩侯世子杨靖敢。可他现在已经死了。
张岂桢眼神淡漠地往旁站了一步。曾经他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就和他的主人一样,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后来?后来若不是主子救他,他已经死了。这世上总有很多力所不能及的事,软弱的侠义除了牺牲毫无意义。
一个提着篮子的小子蹦蹦跳跳地从酒楼出来,大约是多卖了几碟儿小食,这干瘦单薄的少年心情很好,一边蹦达一边数手心里的钱,并未注意到横冲而来的快马。
等他听见骑士怒吼的“让开”时,马蹄已经近在眼前。
张岂桢一脚踹在马臀上,那飞奔而起的骏马竟然生生被踹飞出两丈,连人带马一齐跌进了街另一边的柳河。柳河水道不宽,冬日水冷无人靠近,并未误伤他人。
快马与骑士一起飞向柳河时,骑士怀里竟然飞出一个襁褓,张岂桢大吃一惊。
他这时候想要救那襁褓中的婴儿已是不急,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灵巧的身影凌空跃起,轻轻一勾,安安稳稳地把那襁褓拎在了手里。不过,那人似乎没抱过孩子,拎着襁褓手足无措,跟背后的羽林卫说:“谁,谁先抱着?”
跌进柳河的骑士已经爬了出来,冻得瑟瑟发抖,怒道:“我乃丈雪城信使!何人害我!”
丈雪城三个字像炸雷一样响起,黎顺都顾不得拎着的婴儿了,急道:“你还废话个屁啊,快点滚上来。有什么事,我马上带你去兵部!”
那信使见他倒提着襁褓,差点气疯:“此乃北督军事李公嫡长孙,还不快给我放下!”
黎顺把那孩子竖起来一看,越发觉得这事儿可疑,丈雪城信使干嘛把李仰璀的孙子带来?莫不是丈雪城失守了?李家满门殉国了?信使要抢孩子,他退了一步,说:“冻着!”
张岂桢在此时缓缓走进,说:“何故携李公长孙进京?”
信使见张岂桢身穿卫戍军兵服,黎顺穿着羽林卫兵服,分不清他二人究竟是哪边的势力,只警惕地说:“我要去御门击鼓,我要见陛下!”
丈雪城信使不单带来了李仰璀的长孙,还带了李仰璀的印信与一个噩耗!
镇守丈雪城十余年的北督军事李仰璀,已经死了!
不是病死,不是老死,也不是与狄人交战时战死,他是被一碗毒酒鸩死的!而鸩死李仰璀的人,竟然是他的夫人林氏。林相的二闺女,太后的二侄女,林氏。
朝野一片哗然,林相据理力争,请求陛下不要听信一面之词,彻查此案。
明面上议论的是案子,暗地里内阁都在膝盖打跌:李仰璀死了,他手里还有三万骑兵四万步卒,这么一支精良的百战之师,现在在谁手里?快,咱们去收权!
谢茂轻哼一声,收权?等你们撕出个一二三来,黄瓜菜都凉了。
两日后。
六王谢范密报抵京。
谢茂独自一人坐在太极殿内看完密报,当即吩咐排驾长信宫。
“阿娘。”
谢茂快步上前,看着太后满脸笑容,“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