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63章 振衣飞石(63)(1 / 1)藕香食肆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刚到梅花寨的陈氏宗女都还立在门外二公子要人很快就尽数拉了出来。

这群曾经尊贵的女奴们十人一队,用长麻绳绑缚着右侧胳膊互相串联。略显姿色的身上都只剩下粗布麻衣,反倒是长相平平的还残存着一两件被俘时穿戴的袍服。所有人都很脏,长发打结沾着血渍精斑,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在抵达襄州之前她们已经在前线十多个军妓营寨中辗转,刚烈的体弱的都已经香消玉殒活着站在这里的要么双眼直愣愣地疯了大半要么麻木不仁地低着头。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盯着她们曲昭问道:“左肩有血痣者出列!”

人群里有了一丝骚动,最终还是没人“出列”。

曲昭一脚踹在负责看守妓寨的役兵屁股上将人踹了个趔趄:“听不懂人话?”

役兵一个激灵看着身畔二公子目无表情的脸,立刻唤来所有值守的役兵十多个三五大粗的悍卒开始一个个检查将所有新进寨的女奴衣裳掀开察看左肩。

这左肩的位置说大也大说小不小惟恐看漏了那颗二公子寻找的“血痣”役兵们大手一张将女奴们本就破烂的遮羞几乎全都扯了下来。旁边垂涎欲滴围观着等待买春的兵卒们个个面露淫邪,摄于衣飞石威严不敢高声议论,私语则窃窃不绝。

衣飞石看着一群妇人袒胸露乳瑟瑟发抖的模样,握在袖中的拳头微微攥紧。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他常年领受长公主的苛待折磨,导致他对弱者有着非同寻常的同情心。

理智让他分得清楚战时与非战时,战场上屠杀敌军、削弱对方悍卒时,他不会有半点犹豫,他甚至也曾以敌军尸首筑起京观,炫耀武力。可是,当他看到无力反抗的势弱者就如同眼前这群羔羊般无力的妇人他就会想起受制于礼法、亲情,在长公主面前全无抵抗之力的自己。

在这个时代,贵族的眼中,庶民是资源,是财产,甚至是食物。而在男人的眼中,女人是同样是资源、财产、食物。两军交战时,屠杀对方的男丁,抢夺对方的财产和女人,女人可以用于泄欲、繁衍,饥饿时杀来充饥哪怕高贵如宗女,依然逃不脱这个下场。

衣飞石隐隐可怜着这些没有选择权的妇人。战争胜利时,她们是彩头,是锦上添花的荣耀,战胜失败了,她们就是牺牲品。

但是,这个世道容不下衣飞石对她们的悲悯。

正所谓好男不当兵,这时候但凡把脑袋挂裤腰带上出命拼杀的,第一为吃饷,第二为发财,升官那都是极其遥远的事情,普通兵卒不做那妄想。女人是财产的一种。打了胜仗,要记功,要发饷银,要抢女人,这是千百年谁都改不了的规矩。

许多老兵在冲阵杀敌时,一根棍子胀得硬邦邦的,屠杀的快感与找女人的快乐糅合在一起,迷惑了他们的心神,很多时候根本分辨不清。杀与欲是埋藏在人类体内的兽性,大战之后的狂欢延续了千余年。

衣飞石知道他无力去对抗这个世道。至少,现在的他还没有对抗的力量。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妓寨门外,双拳微紧,目无表情。

一个肩上带有血痣的妇人被推了出来,役兵扒开她刻意耷拉住的额发,露出脏兮兮的一张脸,左眼下曾拉开一道口子,大片血渍污了她的脸,单从她的脸型轮廓看,依然能够看出几分秀色。

也许是连日的遭遇让她衰老,也许她本就不年轻,她佝偻着背,看上去在四十岁上。

曲昭上前再次检查了她的左肩,发现一颗细小的血痣之后,冲衣飞石点头。

衣飞石转身就走。

曲昭左右一看,找了个麻袋披在那妇人身上,押着她跟在衣飞石身后。

衣飞石要在妓寨里带走一个女奴,谁也不敢阻拦。一直到他带着那女奴走远了,余下的兵卒才纷纷进寨买春,一边挑拣新鲜的宗女女奴,一边小声议论:“怎么挑了个老妇……”

衣二公子爱好特殊的闲话,就这么隐隐约约地传了出去。经久不息。

衣飞石直接将人带到了荒僻无人的古渡头,因河水改道,渡头早已荒废,依附渡头为生的庶民也随之迁移,曾有农夫在瘀田中开垦,偶然夏洪爆发冲没了几十口子,这地方就彻底荒废了下来,河水泛滥之后,偶然才有附近的村民前来挖泥沤肥。

四月草木已深,十多个男子伏在草木丛中,见衣飞石带人靠近,迅速窜出来。

“将军真乃信人。”一个青衣男子向衣飞石抱拳。

这人穿戴朴素,看上去很不起眼,所带的仆从有老有少,却个个精悍内敛。正是衣飞石曾经在大理寺狱与谢茂提及过的陈朝名将陈旭。他和衣飞石打过招呼,目光就落在了曲昭身边的妇人身上,虎目含泪:“阿姊……”

披着麻袋的妇人急切地奔向他,攥住他胳膊很久,突然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她咬得极狠,鲜血顺着白齿汩汩而下,泪水也一点点落在陈旭手背上,许久才发出呜咽的悲哭声,咯咯嚎哭质问:“你去哪儿了!父王母妃都死了!珊儿也死了!”

当日衣尚予直扑陈京的消息传来,陈旭顾不上自家父母,领兵直入大光明宫,拉上天昌帝就跑连天昌帝在后宫里的妃子、皇子、公主都来不及捎上,哪里有时间回王府找他自己的亲人?

他为国尽了忠,却在那场逃亡中失去了父母亲族,仅剩一个守寡在家的长姐,也落到了谢军手中充作营妓。

谢朝拿着陈朝一堆皇子公主也没用,谢茂不想要,运回谢京也是跟当年的幼株王女一样丢教坊司卖肉,不如直接就地卖给陈朝,叫他们花钱来赎。天昌帝把自家的妃嫔子女都赎买了回去,因走得匆忙,几辈子积攒的家业都丢在了大光明宫,实在没钱再赎宗女,干脆就不要了。

陈旭是个极其要面子的男人,他母妃和未出阁的小妹在被俘当日就自杀了,他也根本没想过守寡的大姐竟然会活着!一直到天昌帝最后一批妃嫔被赎回西京,他才知道自家竟然还有一个姐姐在谢朝做女奴。

他本可以通过正常的渠道,将他的姐姐赎回。但是,他没有。

他通过暗地里的渠道联络了在襄州的衣飞石,以一百斤黄金私下赎买赞媛郡主。

衣飞石知道陈旭是个极其骄傲体面的男子,天昌帝的后妃、公主,几次都是他出面来赎买回西京,言辞间对这群不曾殉节的妇人极其鄙夷。他心目中的女子就该与她的母亲端王妃与幼妹赞柔郡主一样,落入敌手的第一时间就自尽,保全陈氏宗室尊严。

衣飞石觉得,陈旭大约是面子挂不住,所以才想私下把姐姐赎回去。

陈旭带来的黄金早已交给了衣飞石,哪怕襄州是衣飞石自己的地方,私会敌将也不见得多安全,衣飞石道:“人交给你了,如何离开,在下恕不负责。”陈旭走的不是正式渠道,悄悄潜入襄州赎人,衣飞石也不可能给他通关的凭证。

陈旭将姐姐搂在怀里,道:“这是自然,不必将军费心。多谢衣二将军。”

衣飞石也不可能真的放他在襄州乱逛,正要差遣曲昭跟着他离开,陈旭搂着赞媛郡主的胳膊陡然一旋,咔嚓一声毛骨悚然的断骨声传来,赞媛郡主纤细的脖子转了个圈,竟从伏在陈旭怀里的角度,转过来软绵绵地垂着,正对着衣飞石。

曲昭惊呆了,半晌才“嘿”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抒发胸中惊愕恍悟的情绪。

陈旭根本就不是来赞媛郡主回西京的。一开始,他的想法就是杀人。

他连被俘虏的妃嫔、公主都鄙夷不尽,又怎会容得下在谢朝军中辗转了十多个妓寨的亲姐?赞媛郡主活着就是对他的羞辱。他只能有一个殉节的姐姐。今日死在襄州的,只是一个没有姓名的陈朝女奴,绝不是他的长姐。他的长姐赞媛郡主早在陈京被破的当日就死了!

衣飞石目光冷冷地看着他:“滚。”

陈旭眼中还带着泪水,他用匕首划花赞媛郡主的脸蛋,再扯开赞媛郡主身裹的麻袋,将她左肩上的血痣一刀剜下,随后抛下那具仍旧温热的尸体:“告辞。”

不止不带赞媛郡主回西京,还毁了赞媛郡主的尸身,连挖个坑把亲姐埋葬了都不肯!

衣飞石一直冷冷地看着陈旭飞快离开的背影,眼看陈旭带着人就要消失在他的射程,他终究还是忍耐不住,转身取过马背上的长弓,不曾用箭,拉开空弦,嘣地放出一缕空箭!

他原本就射术奇高,再有太后所授箭术,已见小成。

空箭成势惊飞,分明空无一物,陈旭依然为势所夺,只觉得脊背处一阵冰凉,就似有无形的利箭刺入了他的骨髓!

他被惊得一个哆嗦,形神俱僵,扑地直撞足下草木。

身边侍卫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地上竖起的树枝方才躲过了他的眼眶,逃过一劫。

饶是如此,陈旭脊背上也似被重击了一箭,半天无法动弹。

几个侍卫直接将陈旭架起,飞速逃窜。哪怕衣飞石只带了一个人,可他神箭威名在短短数月间已响彻西北,没有任何人敢在他手里握着长弓的时候试图反杀他。

曲昭悄声道:“公子,不如……”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陈旭就带着十多个人潜入襄州,也算是胆大包天。衣飞石就算不调动兵马,独自一人也能把他扑杀于此。

衣飞石摇摇头。

如今谢朝在西北的兵力也不怎么足够,当日杀进陈京完全是个意外,衣尚予回京后,衣飞金统率部卒。他没着急分兵去占领每一座城兵力根本不够使他就是在城防已溃的西北诸城中,尽力歼灭陈朝散兵。

不管是逃兵还是早已退伍的老卒,只要看着不像是农夫的、啸聚成群的,尽数斩杀。

不止是尽力削弱占领区的陈朝抵抗力量,也是为了搪塞住蠢蠢欲动的老将们。

衣尚予不肯自立“断腿”回京去了,急欲拥立的老将们就将目光投向了衣飞金。衣尚予在西北固然有被黄袍加身的危险,可是,他在,老将们毕竟忌惮几分。换了少老板衣飞金来当掌柜,威慑力就差了老半截。

衣飞金一反常态的心狠手辣,不止把无所事事的老将们差遣得团团转,也隐隐镇住了这群有几分看他不起的老叔们。几个不安分的老将军都被衣飞金放在外边“荡寇歼敌”,一时半会没功夫鼓动衣飞金谋反。

如今被谢朝占据的陈朝八个郡中,抵抗力几乎都被削平了,这其中自然也有被误伤的平民。不过,被打懵的陈朝百姓还没醒过来,还沉浸在大光明宫被侵占,天昌帝逃亡西京的颓丧中,所以还未形成反抗谢朝统治的声浪。

然而,衣飞金在西北如此行事,很显然也不可能长久。

他和衣飞石有默契,他迟早要退,他退了,就是衣飞石上台主事,所以衣飞金不在乎杀名骂名,他要给弟弟把路铺平。在他离开之前,他要把陈朝东八郡的反抗能力全部坑杀。

否则,日后对西京天昌帝用兵,背后被东八郡暗捅一刀,岂非惨烈。

衣飞石目前考虑的,就是他接手之后的善后事宜了。

他觉得长兄下手太狠了,谢陈两朝同根同种,本是兄弟之邦,这片大地上曾经十多个国家,如今仅剩陈谢两朝,也没见国内追念故国、阴谋篡反。说到底,天下乱了这么多年,亡国不是新鲜事了,人心思归,大家都盼着大一统。

对陈朝根本就不必这么狠。

然而,衣飞金做事,衣飞石做弟弟的只能进言,不能反对。

这年月长兄如父可不是说着玩儿的,衣飞金不止是他大哥,还是他的上将主官,于公于私治他都是一句话的事。衣飞石曾拦了一次坑杀战俘,被衣飞金架出辕门痛责二十军棍,从此以后再不敢吭声。

不是他怕挨揍,而是当众行罚已经表明了衣飞金的态度。衣飞金不准许他反对自己。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衣飞石再有多少想法,对外必须和长兄立场保持一致,如今代表衣家家族利益的是衣飞金,衣飞石就得乖乖闭嘴,服从长兄的命令。

看着被抛尸荒野的赞媛郡主,衣飞石将长弓放回马背,掏出一把匕首,说:“挖坑埋了吧。”

常在前线打仗的挖坑都是熟手,不止设伏设陷要挖坑,打扫战场时埋葬同袍尸骨也用得上。衣飞石与曲昭闷头刨好坑,曲昭将颈骨折断的赞媛郡主抱进坑里,小心翼翼地帮她把脑袋扶正,看着她被割得稀烂的脸,说:“不肯认不管就是,花一百斤黄金来杀。”

衣飞石去摘了一大片树叶来,覆盖在她的脸上,撒上一抔土,道:“少废话。”

二人把刚挖出来的沙土重新填埋进去,才填了一半,衣飞石倏地抬头,他听见了起码几十匹马并行的声音。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果然是浩浩荡荡起码五十人骑兵冲刺而来,皆是谢军兵服。

为首一人衣金冠紫,佩刀箭袖,正是如今整个谢朝西北最有权势的西北督军事、长安侯衣飞金。衣飞石心道坏了,大哥怎么来了?

一个念头没转完,衣飞金已策马飞驰到他跟前,仓促勒马不急,骏马绕着他和曲昭挖的坑转了好几圈。曲昭早放下匕首躲到了衣飞石背后。

衣飞金看了看埋了一半的坟坑,冷笑道:“长出息了。”

衣飞石硬着头皮上前,单膝跪地,施礼道:“末将衣飞石拜见督帅。”

“棉关守备来报,说你差人去接了陈朝几个间客进来。间客呢?在何处?”衣飞金并不要他的答案,驻马坟坑一侧,“埋地上了?不是十多个么?听说有一个长得还挺像陈朝前潭郡监军、端王世子陈旭?”

这口吻一听就无法善了。衣飞石老老实实双膝跪实在了,解释道:“回督帅,陈旭私下与卑职联络,说要悄悄赎买他长姐赞媛郡主回西京,出价一百斤黄金,卑职想着怎么卖法儿不是卖?他要偷偷买,就偷偷卖给他呗……”

正老实招供,远处陈旭等人离开的方向又是十多骑奔回,牵着七八只细犬,有人下马禀道:“禀督帅!不曾发现目标!”

衣飞金抬手就是一鞭子抽在衣飞石脸上,怒骂道:“脑壳挨了凿的!给老子把人放跑了!”他怒不可遏地下马,一脚一脚踹衣飞石胸膛,直把衣飞石踢得不住后仰,“那是陈旭!他溜进襄州,你不杀了他,放他走?!”

衣飞金天资所限,功夫其实不及比他小了几岁的衣飞石,然而主帅如此愤怒,衣飞石哪里敢抗?生生挨了几脚,肋骨隐隐作痛。所幸衣飞金愤怒中也还记得分寸,骨头没踢断。

衣飞石挨踢不敢动,曲昭飞扑上来护住:“督帅饶命!”

衣飞金身边的亲兵也纷纷下马拉住:“督帅息怒,饶了二公子。”

“天昌帝帐下仅余何耿龙、陈旭二人,何耿龙不擅治事,西京朝堂上下皆掌陈旭之手,我几次欲杀他”衣飞金不介意放了何耿龙回西京,何耿龙会打仗,可他不会治民,放回天昌帝身边也裹不起乱。

但,陈旭不一样。三五年时间,足够陈旭将西京养出一段元气。

西京一旦得到喘息,他日耗费的就是自家将士的鲜血!

“你把人给老子放跑了!”衣飞金被亲兵抱住了双腿再也没法踹,抬手揪住衣飞石就是几拳猛揍,揍得衣飞石满脸开花,“你早就不满了,是不是?那日我在降龙坑杀俘虏,你就看我不爽,老子要不是你哥,不是你督帅,你要拿剑砍我是不是?”

曲昭紧紧拉着他的手,憋出一句:“督帅……岔辈儿了。”你是哥,不是老子。

几个抱住衣飞金大腿的亲兵都憋不住想笑。

衣飞金气得满脸铁青,挥手就把曲昭摔了出去,跌了个狗吃屎,一脚一个踹开了围拢的亲兵,提起衣飞石衣襟将他横挂在马背上,紧跟着自己一跃而上,打马疾驰。

衣飞石骑术也好得出奇,就这么被横挂着也不虞被摔下去,只是背心要害处被大哥死死掐着,脊背微凉,小声道:“大哥……”

衣飞金也不理他,只管打马。

背后亲卫旅追得屁滚尿流,曲昭还不断地喊:“督帅饶命啊!”

衣飞石被横挂着昏头昏脑不辨方向,只感觉跑了好一阵儿,进了一个营盘,衣飞金将他横着踢下马。他顺势一滚,也没有伤着,就滚到了一个满是血腥味的身体前。

衣飞金将他提起来,指着那个缺了半条胳膊的伤兵,说:“看见没有!”

这里是伤兵营。

襄州算是衣飞金驻守最长的时间,自从衣尚予回京之后,衣飞金就将西北督军事行辕设置在了襄州。这里是西北的中枢。所有受伤的兵卒,也都是送回襄州养伤安置。

襄州共有两个伤兵营,这是其中一个。

衣飞金拖着衣飞石在一个个缺胳膊断腿的伤兵跟前转悠,怒吼道:“看见没!这是你的同袍,这是你的兄弟!没了胳膊,没了腿,没了鼻子,没了嘴!这是活下来的。你见过死掉的吗?你不是闻过焚烧尸体的味道吗?你身边的卫烈不是也死了吗?”

衣飞石被他训斥得满脸煞白,想起死在乱军中的卫烈,脸色越发难看。

衣飞金揪起他的衣领,反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抽了上去,摇着他的肩膀问:“你就告诉我,你哪儿来的那么多慈心施舍给陈人?你就不能多疼疼你的兄弟?你就不能多想一想他们的命!”

衣飞石垂首不语,眼角被打破,渗出点点鲜血。

“你给个陈朝婊子挖坟。哈。”衣飞金狠狠盯着他的双眼,“你给你兄弟挖过坑没?”

衣飞石答不出来。他这样的身份,当然轮不到他去打扫战场。不过,他其实也挖过坑。卫烈下葬的坟坑,就是他亲自挖的。可这时候想起卫烈,只能让他更难受。

“我们胜了,我们就是坏人,他们败了,他们就是好人。你悯弱,你慈心圣母,你滚回京城绣你的花儿去!你来这儿干嘛?啊?”

“哦,想起来了。您封圣命来做下一任督军事,您要将陈东八郡酿成王道乐土,你特么来赶老子去浮托国的!”衣飞金揪起他散开的发髻,看着他仍旧少年稚气的脸,“衣飞石,哥给你腾路了。你自己琢磨琢磨,就你这闺女心劲儿你扛不扛得起!”

衣飞金气急败坏之下,提起马鞭又将衣飞石狠狠抽了十几下。

他这样愤怒气急,身边又都是伤兵老卒,衣飞石不能违抗他的主帅威严,只得老实跪下挨着。最终还是受了伤的老兵看不下去了,几个能动弹地过来跪下,求道:“大公子,二公子还小,您慢慢教,可不敢打坏嘞……”

衣飞金方才收了鞭子,揪住衣飞石推搡到跪下求情的伤兵跟前,质问道:“看在老哥哥们的份上,今儿饶了你。你自己想想,你对得起他们吗?”骂完之后,扔下马鞭气呼呼地走了。

一直到衣飞金背影消失,几个老兵赶忙把被衣飞石扶起来,心疼地问:“没打坏吧?”

能上来求情的都是能动的,七手八脚地把衣飞石扶到自家行军床上,襄州药材还算齐全,伤兵拿出自己的金创药,熟练地给衣飞石清理伤口,敷药,还有笨拙地安慰他:“嗤,大哥儿就是个暴脾气,急起来徐独眼他都敢打。别生气,不委屈哦,这点儿伤没事。”

当面叫大公子二公子,背地里,老兵们都亲昵地称呼衣老大的两个儿子“大哥儿”、“二哥儿”,亲昵得很。

曲昭这时候也骑着马赶来了,赶忙道:“二公子,您没事儿吧?”

一个少了胳膊的老兵啪地一巴掌抽他后脑勺,骂道:“眼瞅着是没事儿吗?快伺候二哥儿回府找个精细大夫瞧瞧。脸上别搁了疤。”衣飞金小时候还在长公主跟前多待了两年,衣飞石那真是军中长大,老兵们看着他长大,对他情分格外不同。

衣飞石起身向几位抱拳施礼,骑着曲昭牵来的马往西北督军事行辕回去。

他如今和衣飞金住在一起,都在行辕中。回家还不能径直回屋找大夫休养,拖着一身伤先去给长兄赔礼。衣飞金不肯见他,罚他在辕门外跪了一个时辰,一直到天都黑了才饶他起身。

衣飞石本想和长兄解释,被这么折腾来去也着实累了,回屋见了大夫,曲昭服侍他重新裹了伤,洗漱更衣之后,他点了一盏灯在案前,看着雪白整洁的奏本,满肚子委屈只能跟京中的谢茂说。

“天昌帝耄耋之年错信臣父,痛失半壁江山,岂敢再有信人之心?臣与陈旭私相授受,纵有设计之嫌,天昌帝也无信人之心,早迟以猜忌杀人。”

衣飞石贪图的从来就不是那一百斤黄金,也不是为了他对弱者的那一点儿悲悯之心。

他一直都很理智冷静。答应陈旭的请求,为的不过是“私相授受”四字。

如今衣飞金在陈朝东八郡行残虐之道,八郡百姓此时瑟瑟不动,是摄于衣家兵强马壮。

可陈朝国祚未灭,只要天昌帝在西京持有半壁江山,陈朝百姓的希望就不会熄灭!

衣飞石如今所做的,就是让陈朝百姓,不管是如今的东八郡还是西京半壁,他要让所有的陈朝百姓,都彻底失去对天昌帝、对西京朝廷的期待和希望。

有什么比国之将亡,皇帝却擅杀带兵重臣更让人绝望呢?

天昌帝活了八十岁,拼上一世名声,豪赌一场衣尚予的效忠,输掉了半壁江山。

这个教训太惨痛了。惨痛到天昌帝绝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所以,哪怕衣飞石故意和陈旭勾搭,哪怕天昌帝心里知道衣飞石可能是使计离间,他还是会忍不住怀疑,陈旭是不是真的背叛我了?

只要天昌帝还能活上三年五载,这疑心的包裹之下,陈旭迟早会死在他手里。

衣飞金用残杀的手段摧毁了陈朝的武力根基,衣飞石此时所图谋的,则是彻底摧毁陈朝百姓心内的那一股倔强与骨气。

只有陈朝百姓对陈姓皇室彻底绝望,他们并入谢朝版图的过程才能少流鲜血。

不管是陈朝的血,还是谢朝的血,能少流一点儿,总比多流血好。

衣飞石将自己的想法一口气写在奏折上,看了几遍,想起皇帝总是温柔带笑的脸,身上又是拳头又是脚踹,还有马鞭抽出来的伤,似乎都开始叫嚣疼痛了起来。

这写了太多机密的奏本,其实是不能发出去的。他也没有想过真的告诉皇帝。

将奏本合拢放在案上,衣飞石从柜子里拿出一根竹笛,缓缓吐气吹曲。

满腔郁气随着竹笛的声窍中飞入夜空,清澈的笛声宛如四月微凉的月光,静静洒落在行辕内宅,落在门外守护的曲昭耳中,也落在了难以安眠的衣飞金心底。

弟弟的笛声沉静悠长,隐隐带着一缕不为人所理解的悲伤。衣飞金能听出那笛声中幽淡的思念,那是被身边所有人都摒弃了才向外倾诉的思念。

衣飞金静静站在床前,看着冰冷的月华,听着哀而不伤窃窃倾诉的笛声,轻叹了一声。

他的弟弟,什么都好。武学天资好,人也顶机灵,性情也好。

唯有一点儿不好,容易动凡心。

漂亮的东西,衣飞石珍之爱之。丑陋的东西,衣飞石怜之惜之。连不知死活的东西,衣飞石都能动莫名其妙的恻隐之心。

衣飞金不是恋权不放,之所以钉在西北不肯走,实在是因为他这个弟弟还太嫩了点。

老话说,慈不掌兵。就衣飞石这么个看见谁都心软的毛病,连敌人他都忍不住施舍悲悯,衣飞金怎么敢把西北全盘托付给他?就算他能斗得过西京的天昌帝,他对付得了那几个看着他长大的老叔吗?

今日将弟弟痛打了一顿,面子也下了,衣飞金也挺心疼。不过,他不后悔。

“总还能再拖上两、三年。”衣飞金喃喃道。

他打算在两三年里,把弟弟可能摆不平的“老叔”们都摆平了,再扳扳弟弟那个闺女样的软性子。多半还是有救。长兄如父,弟弟待他一向恭敬驯服,他当然也要将弟弟的前路踏平,稳稳当当地扶一程。

“督帅,京城天使到了。”门外有役兵低声禀报。

“给飞石送信的?”

“是。”

“带过去吧。”

皇帝钦使带着密折匣子并两大车赏赐、两个厨子赶到时,衣飞石正在烧折子。

他已经烧了许多永远不会奏报京城的折子了。想皇帝的时候就写,没人说话的时候也写,许多不能告人的计划他还是写。反正写了就搁在案上,守着看一会儿,像是皇帝陪在身边坐着。坐够了,就把折子烧了。

看见衣飞石满头满脸的伤,钦使眼睛都差点瞎了。

哗!谁这么肥胆儿,敢欺负定襄侯?

数日后,谢茂在太极殿听了钦使密报,气得掀了桌子。

“狗日的衣飞金!你们全家都不是好东西!尽欺负朕的小衣!”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