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足够古怪的餐厅,其主人似乎拥有一种独树一帜的审美。
进入其中,首先会经过一条漫长的回廊,每隔十步,顶上就挂有一盏故意做旧的古董吊灯,散发出有些诡异的辉光。
回廊两侧挂着一些肖像画,画作的背景一般是某种明亮的纯色,其上的人物却使用一种深沉的笔调,勾勒出瘦削的脸颊和凹陷的眼廓。
路恩警惕地走在被踩得咯吱咯吱响的地板上,他虽然总有一种作死的欲望,但真到某个蕴含危险意味的场景中,却从不缺乏谨慎和细心。
经过一个转角,出现一个向下的楼梯,然而路恩没上过楼,也就是说,这个楼梯就是通往地下。
“话说这种阴间布置,这家餐厅不会倒闭?”
然而当他沿着楼梯走下,耳边传来轻柔的音乐和窃窃的私语,一个宽阔大厅就映入眼帘。
楼梯并未终尽,他继续往下,被一个高大男人拦住,他穿着类似西服的黑色装束,看上去格外正式。
“阁下有邀请函吗?”
黑衣男人向路恩提问,话语之中还使用了敬语。
这让路恩有一些感动。
虽然他对壮汉所描述的地狱气息没有直观感受,但从目前为止所见到的路人的表现,以及这种气息的神秘来源,大抵能够了解其中所蕴含的反人类性。
而这位黑衣男人,可能是某种类似保安的角色,不仅连眉头都没有皱起一分,而且言辞也十分礼貌。
“邀请函?”
“如果没有邀请函,您就只能在地下一层用餐,其他楼层则不能对您开放。”
“那么,请问邀请函是什么样子的,能否给我看一下?”
黑衣男人将手伸入衣襟,从中取出一张树皮一样的卡片。
路恩伸手摸了摸,没有树皮的粗糙感,反而是一种奇特的滑腻。
用力拔了拔,没有拔动。
黑衣男人默默看着他。
路恩尴尬地笑了笑,走回上层,不让进就不让进,本来就是来吃个饭。
黑衣男人看着路恩消失在楼梯上的身影,用衣袖擦去额上冒出的冷汗。
*
路恩找到一处空位坐下,尽量与其他人保持距离。
在他找到方法处理身上的气息,或者等它自动散去之前,他不想再用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他打开桌上的菜单,查看其中的菜品。
菜名都很正常,路恩随意勾选几样,然后举起菜单向站在角落的侍者示意。
侍者有些艰难地走过来,拿起菜单向他确认,然后迈着频率极高的脚步离开。
路恩习以为常,接下来应该是百无聊赖的等餐时光。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一个戴着高高的尖帽,穿着类似吉普赛风格长裙的年轻女郎,旁若无人地坐到他对面的位置。
“嘿,要占卜吗?”
路恩有点惊讶,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接触他,而且还是一位十分漂亮的女性。
那顶尖帽之下,是一头自然垂下的黑色长发,女郎敞着领口,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无拘无束。
路恩问道:“你不厌恶我么?”
爱斯梅拉两腿叠着坐着,形状纤长而优美,她右手拄着太阳穴,眼睛朝斜上方瞧了瞧,又转回路恩身上。
“你是说你的气息?”
路恩点头:“是的,听说并不好闻。”
他猜想女郎可能有某种独特的感官,或许偏好这种气息。
爱斯梅拉笃定地说:“不是听说并不好闻,事实就是很不好闻。”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比喻道:“就好像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洗过澡一样。”
路恩盘算自己的岁数,心想那得多少年。
“那你还坐过来?”
“厌恶气息不代表厌恶你,就像表象和内里并不等同。”
*
路恩听到女郎说出这种深奥的话,就觉得她实在太过厉害。
尽管他也常有某种玄思,但这种玄思却从来没有开花结果,从他的嘴巴里冒出来过。
至于原因,就不得不谈起一位伟大的哲人,他说过一句伟大的哲言:“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如果路恩说出某种深奥的话,而听他说话的人却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又或者超越他的见识,转而用一种取笑的眼神看待他,他就会觉得格外羞耻。
可见,想要说好这种深奥的话,其实是非常不容易的。
不但需要渊博的学识,而且需要找准对象,最好找一个与他观点相同,却还没有形成具体概念的人,才能用寥寥几个词汇,说到对方的心底。
而现在,路恩自己就是那个被说到心底的人。
虽然他胁迫壮汉,杀死利爪,祭祀邪神,但这并不是说他就不渴望得到别人的理解。
恰恰相反,正因为他总是做出种种为常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反而愈发有一种想要被认可的需求。
于是路恩很自然地对女郎产生好感,但又出于三种心思,没有放下所有戒备。
首先,尽管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之差却已经根深蒂固。
尤其是之前壮汉向他托妻献女的言语,让路恩彻底对这块地区是否存在美好人性表示质疑。
其次,既然女郎一句话就能击中他的心灵,就说明其心智可能超过他的水平。
而对于任何比自己强的人,路恩都会抱持一种戒备心理,唯恐在不知不觉中就被诱导,继而走到某条死胡同里去。
而且,他从在地球时的社会经历中知晓,一个随随便便就被说服的人,无论其掌握怎样的本领,都很容易被人看不起。
即使别人需要他的技术去完成某项事情,那也只是将其当作一项工具而已。
于是,作为一种对抗,也为了维护某种尊严,路恩的言辞也开始变得“高深莫测”。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你知道狗屎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灵,那也会去吻它吗?”
爱斯梅拉一愣,随即“扑哧”一声笑出泪来,她拿出手帕抹掉眼角的泪水。
“何必如此说自己。”
“……”
路恩败过一场,有些恼羞成怒,坚持问道:“那你会去吻吗?”
爱斯梅拉眨眨眼睛:“我会吻他的心灵。”
言下之意就是不会吻。
路恩怅然若失。
他决定揭过这个话题,转而自我介绍:
“我叫路恩,一个过路的普通旅人。”
他企图用这种方式来提高自身的格调。
在凡尔赛程度上,与“自称普通”能够相提并论的,在互联网时代也不过寥寥几种。
只要加上这两个字,平淡无奇的语言就像被施了魔法,瞬间变得低调内涵有深度起来。
没有比普通更不普通的了!
然而,爱斯梅拉却不这么想。
她笑吟吟地说:
“我叫爱斯梅拉,是你生命中最美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