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清晨虽然还带着些冬日的凛冽,却少不了春日的妩媚。
盖州城北,身披火红色暗甲的山海军源源不断的从城门涌出,仿佛赤潮一般,很快就淹没了城门外的一片空地。
各大队在大队长的喝令与指挥下,持戈奔行,集结列阵,枪甲摩擦声音不绝。
城头上,一身戎装的朱云扶着城垛而立,在一众亲兵和各司主官的簇拥下,扫视着在城外列阵的山海军。
最先走出城门的四个步兵营,已经按照原定的位置列阵完毕,每个步兵营有三个大队,一个大队单独放在前方,与跟在后面的两个大队构成品字型的战斗队形。
每个步兵大队有两个长枪中队和鸟铳中队,每个中队间一丈五尺,也就是三步。
长枪中队排成六排,每排十八人,共一百零八人,每人间隔三尺,正面长度为十步。
在长枪中队的两侧各有一个鸟铳中队,四十八名鸟铳手,同样列为六排,但相较于长枪兵,鸟铳手排列的更为紧密,间隔大致为一肘。
每个小队都由位于最右列的小队长负责指挥,而中队长在中队队列右边外侧的位置上指挥,手里还灰常拉风的拿着一杆旗枪,中队副站在中队的后方押阵。
大队长与旗手位于阵前,大队副与军法官位于步兵大队阵型的左右两侧,时刻督促士兵保持队形,不要大声喧哗,触犯军纪。
各营指挥使骑着马,来回游走于三个大队的方阵前后左右,用大嗓门发号施令。
四个步兵营,前三个在第一条战线上一字摆开,最后的第四步兵营则居于第二条战线上,作为预备队。
赵强的骑兵营位于步兵战线的左翼,作为机动力量。
直接听命与朱云的三个宪骑大队,则位于山海军大阵的最后方。
一声清脆的铜锣响,最先列阵完毕的四个步兵营,在长官的命令下,纷纷坐在地上,或将长枪平放在地上,或将鸟铳搭在肩上,休息保持体力。
骑兵营和宪骑大队随后也纷纷下马,手牵着战马,保持马力。
“不错”
朱云满意的点了点头,他一直在城头注视,山海军从走出城门到完成列阵,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十来分钟。
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十几天前,朱云就已经提前带领部队在实地进行的“排练”,各营的长官和士兵经过四次排练,对于这次的排兵列阵依然熟络,所以才能有条不紊的列阵整队。
眼城外大军已倚城列队完毕,朱云又看向城墙西北和东北转角,那两处位置各自摆放着一门大将军炮,聚集在大炮周围的炮手们手握点火棒,转弹杖、撞药杖、洗铳帚,装着发射药包和铁子木箱也被打开,随时待命。
“随本帅出城。”
也就在山海军列阵完毕,等待下一步命令的时候,金军大营两里外的一处高坡上,习古乃坐在马背上,在一众猛安和谋克的簇拥下,打量着山海军摆出的战阵。
“赤摆出的是什么阵法?”
习古乃双眼微眯,一片茫然,他虽然很早就跟随阿骨打起兵,十几年东征西讨下来,也是打了老仗的人,但是对面山海军摆出的战阵,他却开始犯糊涂了。
其实这也不奇怪,习古乃多年征战,面对的敌人除了反辽战争中面对的辽军和女真内战中的敌对部落外,以及临潢府周边一些弱鸡的草原部落。
多年来习惯于同游牧风格的草原骑兵作战,现在面对依靠严整的步兵方阵抗线的山海军,倒是让他有些不适应了。
类似萨尔浒之战,习惯了跟蒙古和女真部落打治安战的明军将领,对上造反的建州卫自然会不知所措。
眼前这种敢于依靠步兵结阵抗线,骑兵居于侧翼,这种“全战”游戏中烂大街的“锤砧”布置,习古乃还是第一次遇见。
这个时代,不论女真,还是契丹人,党项人,战术风格上都不重视步兵,步兵只是一种辅助或者说炮灰,人数虽多但质量低下,军队中真正发挥决定性作用的还是骑兵,或者说少量精锐重骑兵。
习古乃以前也见过步卒结阵,但山海军的步兵方阵战线交错排列,由一个个两百多人的方阵构成,星罗棋布,宛如棋盘布阵。
在场的其他猛安和谋克也是一头雾水,看了半天也没弄明白的名堂,连连摇头。
习古乃身旁的阿勒根没都鲁瞪着一双大眼,紧紧注视的远处,眉头紧皱,宽厚的双掌握紧了马缰,有些惊疑不定的向一旁张玄素问道:“张计司,你读过很多汉人的书,是个有学问的人,你可知赤摆的是个甚么阵?”
张玄素抚了抚胡须,面露沉思之色,片刻后,迟疑道,“下官粗通兵事,排兵布阵远不及诸位,只觉得赤的军阵倒是有几分一字长蛇阵的模样。”
一字长蛇阵?
在座的女真军官大多面露茫然,他们文化程度大多不高,大字不识几个是大有人在,对于汉人兵书上记载的各种阵法更是两眼一抹黑。
完颜晏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门,他虽然读过些汉人的书籍,也搞不清山海军摆的究竟是个什么阵,便朝着身后一员谋克问道,“撒改,你曾随国相南下伐宋,定然见识过南朝的军阵,可认得摆的是什么阵法?”
“回尚书,南朝兵马虽少骑多步,然步兵大多不堪一击。”
被唤作“撒改”之人乃是一员体魄壮硕,髯须垂胸的军将,恭恭敬敬的朝完颜晏回道。
此人本名完颜思敬,虽姓完颜却并非出自按出虎水本部,而是出自许多年前就已经从完颜部中分化出来的押懒河部。
押懒河部的规模比起完颜娄室的七水部还要大,其兄习室更是西路军中统十二猛安的万户。
“俺当日随兄长南下,沿途所见的南朝大军,虽步卒众多,然怯懦与羔羊无异,难挡我女真铁骑的冲锋,俺在河南还见过几千南朝步卒,远远望见我大金铁骑,便吓的四散溃逃。”
完颜思敬大大咧咧的说道,他十一岁跟随其父谒见阿骨打,因为射中黄羊而得到太祖赏识。
金国南征时,他也在西路军中跟随其兄习室攻太原,又跟着完颜活女一路南下,打到河南,在攻打洛阳、围攻东京的战役中皆有战功。班师回朝,又被调到完颜宗干的麾下,隶属于上京的禁卫军。
完颜宗干有意提拔他,就派他跟随完颜晏去辽南平叛。
“郭安国,你阿爹是常胜军之帅,可曾识得此等战阵。”完颜晏转头问向眉头不展的郭安国。
郭安国叉手作揖,一脸谄媚的回道,“回尚书,末将才疏学浅,未曾见识过此等”
眼见完颜晏面色一沉,郭安国灵机一动,又赶紧拍马屁的建议道,“赤的布阵虽然诡异,然定是中看不中用,在我大金铁骑面前定会溃不成军。依末将之见,赤步阵甚是单薄,若我大金铁骑全力一击,定然会阵形大乱。”
“说的不错!”完颜晏摸着胸前挂着金银玉器的小辫,眼中闪过一抹残忍,狞笑道,“赤的步阵才几排?如何挡得住我大金铁骑!只消杀将过去,定会毫无招架之力,四散溃逃!”
在场其他谋克大多也深以为然,这次他们带了四百硬军过来,堪称“杀手锏”。
大金十万女真正兵,人马皆披重甲的“硬军”不过数千之众,不论马上马下,对于周边的敌人都拥有碾压的战力。
习古乃一言不发,放眼望去,那些赤大多全身红色的甲胄,头盔上高耸的盔枪上,红缨和红色小旗晃动,犹如一片红色的海洋。
他虽然看不懂山海军的步兵方阵,但是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打了这么多年仗,习古乃也老于行伍,通过观察山海军的阵列,就能一样看出这些兵马绝非什么乌合之众。
之前在反复询问打探的哨骑和寨楼上的士卒,大致弄清了山海军出城列阵耗费的时间后,习古乃心中不免大吃一惊。
就算是最精锐的女真“硬军”,下马步战,也很难在如此短时间内完成排兵列阵。
此等步卒分合有法,也许单兵武艺不如硬军,但是在纪律和组织度上却不差,绝非泛泛之辈。
他真的有些后悔没有忍受撺掇,下令全军备战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他麾下的四个猛安,除了阿勒根没都鲁是他的老部下,剩下三个全都是被郎主空降过来。
偏偏这三人跟他又不是一条心的,又没多少将才,每个人都心思各异。
“都统,下令发兵吧。”完颜晏扭动着脖颈,兴奋的舔了舔嘴唇,眼里的战意愈发的浓烈,“儿郎已经等不及去战场上建功立业了。”
“都统,下官今日定要杀此逆贼,以保先帝知遇之恩。”张玄素咬牙切齿的看向辰州城外的火红海洋,眼中流露出仇恨的光芒。
郭安国虽然没有出声,但是他连连颔首,已经表明了立场。
阿勒根没都鲁面露沉思,悄悄的在习古乃耳畔沉声道,“都统,这次还是谨慎为妙。”
望着身后大营内一片整队集结,人嘶马鸣的喧闹景象,习古乃在心中哀叹一声,自己现在真的是骑虎难下。
大金立国以来,在战场上的节节胜利,让女真人的民族自信膨胀的同时,士卒内心不免滋生出轻敌狂妄之心。
现在赤主动出城野战,全军上下自然是求之不得,不会有半点的畏惧。
这简直就是天神保佑,让他们有机会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获取财富和奴隶。
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若是对阵辽军和宋军还行,毕竟这俩货水平也就那样,但是现在对于战术和装备迥异于强者山海军,那就有点悬了。
看着四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面露战意的各级军将,习古乃已经明白自己若是下令全军坚守不出,闭营死守,来日再战,手下不少的军官肯定不干。
俺们裤子都脱了一半,你却让我提再来?
不行!
若是当年领军东征西讨的时候,习古乃有足够魄力把军中的反对声给压下去。
但是现在不行了,若是自己敢说半个不字,绝对有人敢挑出唱反调。
比如某个来镀金,意图捞取政治资本的二代,人家可是郎主的堂弟,身份尊贵不说,还是郎主空降在自己身边的“监军”,敦促自己早日平定辽南叛乱,好给朝堂上的渤海朝臣们一个交代。
“眼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习古乃品味着卢彦伦以前念叨的一句古文,在心中哀叹一声后,久久凝视着辰州城下的山海军,浑浊的眼眸一片黯淡,又策马返回大营内,看着大纛下集结完毕,脸上战意盎然的将士,久久不语。
自己千算万算,就是算漏了赤敢出城野战,算漏了赤也非乌合之众好像还算漏了若是自己打输了,又该怎么办。
沉默良久后,在众多金军火热和急迫的目光中,骑虎难下的习古乃倏地手臂一抬起,遥遥指向辰州,发出略带沙哑的嗓音,下达了军令。
“传本帅军令,全军出击!”
“嗬嗬嗬!”
金军大营,吼声如雷,金戈之声锵锵然,早已整装待发的金军将士,在沉闷的号角声与一通擂鼓声中,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如潮水般涌出营门。
一时间,青石山下响起阵阵马蹄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山脚下的大地微微颤抖,如有千军万马浩荡而来。
驻马于阵前,检阅军兵的朱云正思考着要不要来一场即兴演说的时候,一名传令兵突然骑着马来到朱云面前,大声道,“大帅,城头上的望哨来报,鞑子出营了!!!”
“哦,等不及了吗?”
朱云举起千里镜,看到在一杆黑色大纛的引领下,如潮水般的金军从营门鱼贯涌出,嘴角弯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建炎二年二月初八,巳时,第一次盖州之战正式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