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无异于高空投放原子弹,炸得蓉婆和宝玲外焦里嫩,两人下巴都要惊得掉在地上,宝玲更是脸上鼻涕都忘记擦。
“染娘,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宋公子......”
染娘耸了耸肩,肩头马上就要滑落的大袖外衫顺着她光滑的皮肤又被甩回原位。她轻笑一声,也听不出语气是开心还是含酸拈醋:“嗨,我瞧着那宋公子为了这个死丫头一掷千金,和旁的几位妈妈私下也辩过几句,猜测会不会直接给她赎身,另养做外室甚至带回家做个妾室。眼见着回了家怕是无望了,心想果真万事顺由规律,哪有这首夜恩客就被赎身,也忒命好不是?本想着明儿就把她花名挂出去,嗨,竟来了个戴鬼面的男子寻我,高价将她赎了去!从我这得了身契,当场便烧了。这还不算,收了银票我请他同我过来接茉仙,可他却丢下五十两银子叫我转交,还有话.......”
门倏然从内被打开,门外的三人吓了一跳,齐齐向门内看去。
熊亦燃赤脚站在门内,发髻松散凌乱,几支钗歪歪扭扭胡乱插在发间,双眼肿成了两个杏儿,眼里却是通红一片,小巧的鼻头也被揉得红红的,远看好像套了个小丑的红鼻子。身上的缠银丝刺绣纺纱裙也滚得满是褶子,完全没了仙气。
“什么话?他说了什么?他是宋漓派来的对不对?你说啊!你快告诉我啊!”
熊亦燃扑上来,抓住还未缓过神的染娘,摇着她的肩,几乎是吼出来的。
染娘本就在一脸懵逼中,现下又被摇得头晕目眩。蓉婆最先缓过神,叫了宝玲上前帮忙,可她小胳膊小腿儿根本不中用。无奈地摇了摇头,急忙叫了邻近洒扫的几个丫头,一起上前合力拉开了二人。
染娘重重喘了几口气,抚着胸口好半天才缓过神,柳眉倒竖指着熊亦燃:“你发邪瘟吗?脑子有毛病啊!”
被三个丫头合伙控制住的熊亦燃试了几次,发现无法挣脱,却仍不死心,边挣扎边大叫道:“你快说啊!他说了什么?你咋这么磨叽?你树懒投胎啊你?”
“什么?”染娘虽听不懂,但心知指定不是什么好话,一蹦三尺高,跳起来就要骂街。蓉婆怕事态闹大,紧忙着拉住染娘的胳膊附耳说道:“我的好妹妹啊,有什么话你便快说与她听吧!如今她心痛失神,妹妹你是个通透的,怎会与她一般见识?再闹大了影响楼中营生,怕是主母知道也是要怪罪的呀!”
听了这话染娘果真冷静下来,细想片刻,终究是咽下这口气,冲熊亦燃恨恨道:“那人说了,是宋公子家臣。宋公子与你露水情缘不过是玩玩,如今回京都自是迎娶门当户对的贵女,自然,之前无论同你说了什么许了什么,那也只不过是陪你做戏图个新鲜!为着这点露水恩情,也为新婚之喜,当积德行善为你赎身,愿你好自为之做个清白人吧,也莫再记着他了!若是你敢上门破坏或是管不住嘴坏了宋公子名声,那别怪宋家心狠,自是有你的好果子。”
“这不可能!你这个骗子!”熊亦燃如遭雷劈,随后大叫着:“你过来,你给我说清楚!”
“呵,爱信不信!毕竟教养一场,我劝你清醒一点,既是出身低微又没本事投胎好人家沦落风尘,就要有自知之明,怎能还做得高门主母的春秋大梦?不要以为有两分姿色就自持甚高,得贵公子几日亲近便忘了身份!今晚且留你,明儿天一亮,你马上给我滚!”语罢,染娘睨了一眼熊亦燃,丢下五十两银票头也不回地离去。
受不住刺激,熊亦燃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几个丫头七手八脚将她抬上床,安置好了便退了出去。被蓉婆掐了几把的宝玲也终于醒过神,跪在床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扭过头泪汪汪地看着蓉婆问:“蓉婆,宋公子为何突然翻脸至此?临走前信誓旦旦叫我们姑娘等他,怎的扭头就......莫不是真的回家娶妻,怕姑娘扰了他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吗?还是说这并非宋公子本意,是家中要断得干净呢?”
蓉婆站在床前,只望着被子下眉头紧皱尚在昏厥中的熊亦燃惨白的脸。良久,她叹了口气:
“男人这东西,谁说得清呢?”
待熊亦燃醒来睁开眼,已经是第二日了。
宝玲见她醒了,半是欣喜半是担忧。喜自是喜她醒过来,忧则是忧她又疯疯癫癫,自己控制不住她。
熊亦燃张开眼,愣愣地盯着床顶的幔看了一会儿。嗓子里干得要命,嘴唇也干得裂开了小口。她轻轻舔舔了干裂的唇,开口叫了句宝玲,声音也嘶哑异常。
“姑娘,我在呢!”宝玲扑在床边抓住熊亦燃的手,因是哭着所以鼻音很重,声音闷闷的:“姑娘你可算醒了,你可担心死我了!”
伸手揉了揉丫头的头顶,熊亦燃扬了扬嘴角,笑骂一句“傻丫头”,抬眼看到了站在八仙桌旁的蓉婆。
四目相对,蓉婆端着盏清水送到床前。她眼睛望着熊亦燃,口中吩咐宝玲道:“宝玲,扶你家姑娘坐起来,睡了那么久怕是早就口渴了,喂她喝点水。”
宝玲答应了一声,忙抬起胳膊擦了擦眼泪,将熊亦燃扶坐起来。熊亦燃支起身子,就着宝玲的手连喝了三盏水,才觉得自己找回了半条命。
见她脸上多少有了些精神气,蓉婆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姑娘,昨晚……”
“蓉婆放心,昨晚的事我都记得,染娘的话我也记得。”熊亦燃打断她,转过头望向床畔满脸泪痕的宝玲,回握住她的手:“既已赎身,我便不再是藏翠楼的姑娘,自然不会赖在这里,这些日子蓉婆对我照顾有加,与我而言亦师亦母,我更加不会让您难做。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让宝玲随我一起离开藏翠楼?”
“姑娘与宝玲这丫头情同手足,这些日子我也看在眼里,这要求并不过分,只是……”蓉婆顿了顿,面露难色:“只是宝玲被卖入奴籍,身契在严妈妈那里,我恐怕没有权利应允姑娘。”
宝玲失望地低下头,嗫嚅道:“宝玲怕是无缘跟随姑娘,我……我……”
“蓉婆,昨晚那张银票你可收起来了?”
熊亦燃突然发问,蓉婆一愣,从袖袋里拿出一张银票,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熊亦燃:“难道姑娘你要……”
“没错,收着吧蓉婆,还劳烦您跑一趟。虽然我不懂市场,但五十两赎一个丫头的身契,真真是足够了吧?”
“可是姑娘你日后的日子……”
“蓉婆快去吧!我们还急着离开呢!”熊亦燃冲蓉婆点了点头,“晚了,染娘会生气的!”
蓉婆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叹了口气退出了房间。
“姑娘……”宝玲眼里的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颗砸在熊亦燃的手背上。
熊亦燃脸色苍白,声音也有些虚弱,嘴角却噙着笑,抬手擦掉宝玲脸蛋上的泪珠,语气怜爱:“傻丫头,我跟你说过,你是我妹妹呀!哪有姐姐抽身却把妹妹丢在妓院的道理?只是,以后怕是要跟着我吃苦了,那些美味的糕饼茶点怕是也不能……”
“什么糕饼!我通通不要!我只要……我只要和姑娘在一起!”宝玲再也绷不住,扑进熊亦燃怀中嚎啕大哭。
从蓉婆手上得了宝玲的身契,熊亦燃随手在烛台那燃了。将几件衣服装进包袱,又在包袱底下放了把匕首,细心揣好那枚鸳鸯佩,熊亦燃一手拿着个画筒,一手牵着宝玲,最后冲蓉婆福了一礼,背着包袱走出藏翠楼的后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虽然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可这还是熊亦燃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看到南昭国的大街。身着各色布衣的百姓、叫卖的摊贩、热气腾腾锅与蒸笼……熊亦燃感受着与原本时代截然不同的生活,和宝玲一起发出一声感叹:
“哇!”
熊亦燃被一家胭脂铺的门面吸引,正向里面张望,衣袖被人扯了扯。
“姑娘,你看那个!”
顺着宝玲的手指,熊亦燃看到了一垛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果实个个圆润饱满,因着裹了糖,在阳光下亮晶晶的闪着光,很是能勾出人的馋虫来。
许是见到山楂,熊亦燃不由得觉得口中一酸,她急忙吞了吞口水,清了清嗓白了宝玲一眼:“你这馋丫头,遇到吃的便走不动道儿!”
宝玲吐了吐舌头,挽着熊亦燃的胳膊扭股糖似的撒娇:“姑娘,姑娘你不想吃吗?看那红果儿红的,太阳似的!”
熊亦燃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忍不住笑了:“馋猫儿,等着!”
两步追上扛着垛子的男人,熊亦燃开口叫住他:“大叔等等,这糖葫芦怎么卖?”
男人停下脚步,将肩上的垛子放下,斜向熊亦燃,回头笑着招呼:“三文钱一串,姑娘要几个?自己随便挑就是!”
“来两串儿!”熊亦燃摸出口袋里的荷包往出一倒,数着手掌里的九个铜板,略略思考一下,又忙出声阻止:“等等!那个……一串,一串就好了!”
举着勾人的糖葫芦几步跑回宝玲身边,熊亦燃递到她面前:“呐!你心心念念的糖葫芦!快吃吧,别把糖弄身上!”
“呀!好大的红果儿!姑娘你真会挑!”宝玲接过竹签,正迫不及待要咬上去,却瞥见熊亦燃空空如也的手,一时间惊住了:“姑娘,你怎么只买了一串儿啊?”
“咳咳”,熊亦燃尴尬地咳了两声,摆手掩饰道:“我不爱吃酸的!你快吃!”
宝玲一听这话便嘟起了嘴巴:“你骗人!以前有了山楂糕你都和我争着吃的!”
“那……那啥,我这几天上火,牙疼的要命,吃不了酸的……你快吃!”
盯着熊亦燃看了好一会儿,宝玲方才低头,正要咬一口,却又把糖葫芦伸到熊亦燃面前:“你是姑娘,你先吃头一个!你不吃我绝不动口!”
“你……”熊亦燃正要骂她,对上这妮子坚定的眼神,探头咬下了第一个。看她咽了下去,宝玲才拿回自己面前,先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外面那层糖衣,回味了一下这口甜,才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看着宝玲大口大口咬着诱人的山楂,包在外面的躺糖衣被咬碎,夹着红彤彤的山楂一起吞进肚子。熊亦燃只觉得口中一酸,馋虫被勾上来,急忙咽了咽口水。
煎熬地看完宝玲吃完糖葫芦,熊亦燃拉起宝玲的手,感受到她掌心因为粘上了糖的缘故略有些黏黏的感觉,不由得蹙了蹙眉。她扭头瞪了宝玲一眼,宝玲也发觉这事,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冲熊亦燃一笑,掏出帕子垫在二人手掌间,复又拉住继续前行。
两人辗转了所有的客栈旅店,好话说尽也没有寻到能几文钱留二人住下的地方。无奈,熊亦燃只好听了好心人的指点,带宝玲在城郊的一座破庙落了脚。
打水,生火,铺稻草,掬着水简单洗了漱,二人才终于得空,一齐坐在稻草堆歇一口气。
“姑娘,真是苦了你了。”宝玲缩在熊亦燃身边,抱着她的胳膊眼中含泪。
“傻丫头,都是穷苦出身,怎的就受苦了?”熊亦燃另一只手抬起来揉了揉她的头,“以后啊,咱们就正式自己自立门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