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前的记忆只剩下沿街乞讨时的害怕,终日里是倚珠心手钏下的施舍而存活。
那日孤身一人闯进“梦沁小筑”,原是打算做丫鬟,却偏偏得了一副好身骨,入了阮娘的眼,后日日受训,终成舞姬。
舞师夸我天赋聪颖,是个媚骨头。我情愿生的粗犷,也不要身似飞燕的夸赞。可每日只能练习,努力地练习。因为楼里夜夜的哭声让我知道,只有够优秀,才能和阮娘交换条件不用接客,也许,还能见一见我命里该有的如意郎君,品一品什么是欢喜。
本是注了定的命,我却妄想逆向而行,终是镜中梨花,尽数繁华,也无可奈何花落去。
我被阮娘藏在深闺中,只有楼里生意不佳时才会让我出来表演。本该是人人羡慕的日子,却早就预示了注定的宿命,阮娘永远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她在暗地里联络着达官贵人,期望可以将我送进王侯将相的府中,或者被腰缠万贯的富家公子看上。这个中好处,比让我一辈子在“梦沁小筑”里莺歌燕舞,多了十许。我知晓又如何,这般打算,我也只赚不赔,原是这样的人啊。
也许这并不算完全的坏事,至少她宠我,别人也不敢怠慢我。本就低廉的身价,岂敢期待他人的敬重。怕除了我,再没有人得此殊荣。
“柒儿,起了吗?”镂空的门上是西域的奇花,来人敲了敲,却不见里面声响。门被推开,一位妇人走进,虽是三十的年纪,却风韵犹存。素雅的衣裳,暗里绣了富贵的花,不比其他姑娘差。
“阮娘,这么早有事吗?”我戴上簪子,干净利落。
阮娘拉起我,拍了拍我的手,说:“柒儿啊,你真是好福气。靖王爷说要你入府呢。”
“靖王爷?”每日得空就听阮娘在耳边介绍达官贵人,却从未听过这号人物。
“怪我,怪我。一直没告诉你。”阮娘将我拉到床边,坐下,“这靖王爷呀,是皇帝的异姓兄弟。因为互相赏识,所以结拜为兄弟。对了,那时皇上还只是皇子呢。据说当时靖王爷并不知情,还以为皇上是江湖人士。后来皇上登基,命人找到了靖王爷,给了封号,赐了宅子。”
“这样好的家室,为什么阮娘未曾提及?”
“别急,听我说。”阮娘以为我是心动了,却不知道我只是有些好奇。
“这靖王爷没几个人见过,常年在外。据说俊美无比,但从不接近女色,还被误传有龙阳之癖呢。不过,他竟会要你,看来传闻是假了。你呀,是好福气。”阮娘捏了捏我的手,笑的更好看了些。
我一出声,让阮娘顿时没了笑意:“柒儿不愿。”
“傻丫头,你难不成还要在这里呆一辈子不成。虽说不是真正的王爷,却也有福可享。况且他尚未娶妻,即使没明指你为王妃,至少不会有人争宠啊。”阮娘见我一脸坚决,语气有些硬朗起来。
我知道,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由不得我反抗。只是脑海里,忽然出现了昨夜的沐公子。才晓得了红鸾心动是何滋味,就要被夺去,对于这从未蒙面的靖王爷,我丝毫没兴致。
阮娘不容分说,起身掸了掸衣衫:“柒儿啊,准备准备,今夜就过去。”
“今夜?”如此急促,又是晚上。
“你也别多心,毕竟是这里出去的人。靖王爷想低调行事,叫你今夜独自前去。”
“低调,呵。”是低调,还是不愿丢人现眼。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我入府?只是照着我原有的运继续往下,我却觉得命是不公的,太过欺人。
话虽如此,可身处红尘,又是这般身份,哪有自己选择的道理。
这几年也央求着,为了防身,学了些皮毛功夫。实在是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师傅说我骨骼奇异,是练武之架。正因如此,阮娘怕哪一天练武会影响我的做派,又或者会逃离她的魔掌,使劲了浑身解数,不让我练武。现在想来,逃也没有法子。
此生如此,心凉已。也曾渴盼过一分真情,哪怕没有名分,可最后,还是成为了玩物,连入府都需夜半。这样淡的怜惜,是我柒儿的宿命,无从逃脱……
“柒儿啊,自己要保重啊。”阮娘将我送到马车前,紧紧握住了手,“阮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而且靖王府不是随便出入的地。但只要一有空,阮娘就会想尽办法去看你。”
到底是养育了我多年的人,我怎能不知她的几分真心:“阮娘放心,柒儿会保重自己的。”
阮娘撇了撇嘴:“还有一事,你听了莫要生气。”
都到这般田地了,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忍受的:“什么事?”
“靖王爷发话了,不准对外传你入府的事。只说你抱恙,修养在‘梦沁小筑’里。”阮娘知道我的性子,半夜入府已是我的退让。
“既然这般的瞧不起我,害怕流言蜚语。又何必垂涎我,还不如一旨囚了我。”一口气堵上了我的喉,传我抱恙,是怕腻了烦了退不了吗?怕我赖上这富贵?
“我的好柒儿啊,这话可万万说不得。靖王爷也是为了名誉着想,你就多体谅点。想来他也会补偿你,不会亏待你的。”阮娘见我气得急了,身子忍不住抖起来,心里也暗暗叫苦。
“名誉?是沽名钓誉吧。”看着阮娘恐慌的神情,只得将这句掩藏在心里了。
阮娘送我上了马车,车夫放下帘子,看不清了,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就安坐着。从东街到西巷,我听着打更的声,贪婪地想唤他一下,何时还能再出入这空旷的街市。夜里,月掩面而去,只有寒星几点,渺渺亮光,照不透我的阴霾,却足够照亮了府门。
“姑娘请随我来。”清脆的声音将我唤醒,该来的总会来的。
转眼之间,马车以及那个还未看清的车夫就消失了。应当是靖王府的人吧,武功真是高强,这王府真非等闲之地。
我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跟着她轻快的脚步,穿梭在庭院之间。来不及去看满目玲琅,总归是富丽堂皇之外韵味还余罢了,再好的景色也提不起此刻的兴致了。女子长发及腰,不似别家丫鬟编起长发,一股清高之气环抱其身。
“姑娘叫我箫浅就可。”随着门开的一刻,我看清了房间里的说不出的奢侈。只是这奢侈并不是琉璃瓦、紫檀木,而是名家名画、古玩古迹。真正担得起“奢侈”二字的应当是那巧妙的融合在每一处的珠宝。大到夜明珠,小到水玉,无一不令人心动。
“姑娘好好休息,箫浅明日会来请早。”语未落,影已空,又是一个有趣的人。
仰面躺在床上,绫罗绸缎,花色虽素却藏不住精细的针脚,不知是哪家的绣娘。做个绣娘多好,还能为自己绣上一身新衣,就这样思来想去,想哪出是哪出,竟也不难过了,只是无端又想起了一个人。
他会记得我吗?不会吧。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靖王爷为何不见我?按理说,他应当是听从了阮娘的话或者江湖流传,垂涎我的美色和舞姿。今夜入府,不是月下歌舞就该是寝殿承欢吧。可现在,连见都未见,只让我休息。人微言轻,我可是知道了卑微二字如何写来。
“姑娘起得早,随我去用早膳吧。”昨夜的女子一早就候在了我房前。
彻夜难眠的我,天微亮就起了。过了新鲜劲,首饰盒里玲琅满目的东西,我一点都不为之动容了。就挑了根冰蓝的簪子,挽起了长发。只一样,芙蕖手链,我戴在了右手,不比得珍珠洁白无瑕,细微的纹路别有韵味。配着丝丝银线,一裸银叶,足矣。
“姑娘,这府里大小事各有所管。人数不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烦请姑娘自己辨识。如果有需要,吩咐我就行了。”箫浅退后一步,站在了一黑衣人边上。修长的身姿,冷酷的眉宇,散发着孤寂的美感,“这是箫墨,姑娘见过了。”
“在下箫墨,见过姑娘。”男子声音好听,比我见过的人都俊,除了那沐公子。
“你是昨夜那人,辛苦你了。”到底是王府的人,不可怠慢,我尽力笑了笑,还了礼数。
箫浅又道:“王爷有事在外,数日之后便回。王爷有令,姑娘为上客,这几日好生休养就是了。但不可出府。”
我有些不解:“还要特意交代不可出府。”
是了,大白天的从王府正门出去,被人瞧见,可不落人口实:“大不了我不从王府正门出就是了,晚上,还是昨夜那样可否容我出门转转,就府上附近?”
“姑娘,王爷有令……”
“罢了罢了,他是爷,是王爷,我不过是小小的舞姬。不出,不出就是了。”我的怒气又堵上了胸口,兀自甩开衣袖,转身离开。
也许是想不到从那里出来的人也有这样烈的性情,原地的俩人愣了半晌。
数着太阳轮回的方向,又是不眠夜。好在王府够大,昨夜未记的路,今日都走了遍,倒也充实。只是这夜依旧这样静,让人受不了。